鲜花小酥饼

　　雨是半夜停的，叶晖只觉得梦里都是杳渺而规律的水声，令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柔隐秘的所在，而在天光微明的时候，他又听见了隔壁窸窸窣窣的动静。

　　“咔哒”一声，是沈泽打开了卷帘门上的挂锁，继而如火车驶过铁轨，是玻璃的槅门被他拉开，继而桌子、阳伞碰撞的声响……叶晖心想生活真是有种绵软的腐蚀性力量，此前一直厌恶在睡觉时被人打扰，而现在与这些声音邂逅，又像是老友相见似的充满了平和的安定。

　　“可是，大呆子才来了半个多月而已啊，我怎么就……怎么就习惯啦……”

　　他在心里泛起某种羞耻，继而躲进被子里捂住脑袋，前天夜里醉酒后的种种也开始断断续续地涌入脑海，令他越发无地自容，几乎在床上滚了起来，而沈泽背上的温度就像生根似的黏在自己的胸口上，颇有些燎原之势地烧了起来。

　　叶晖在片刻之后“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一面骂着“大呆子，大笨蛋”，一面想要冲个凉水澡，却在下床的前一刻听见了古怪的、类似电钻的声音。

　　他狐疑地推开了窗户，雨后微凉的空气激的他打了个喷嚏，继而就看见沈泽正打着赤膊在“花泽小点”的墙上打着螺栓孔，扬起的粉尘落了他一头一脸，像是挑染了银灰的发色一样，他听见身后的动静立马关了电钻，回头笑道：“吵到爆爆了？”

　　叶晖看到他脸上熟悉以及的笑容，心道沈泽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笑眯眯，对于任何细碎的杂活儿都能乐在其中，包括眼前这意义不明的钻孔举动。

　　叶晖本能地觉得面对沈泽已经无需过分的骄矜，然而虽然褪去了“小凤仙”的火爆模式，但“布偶猫”的高傲却一如既往地守着底线，以至于他努力隐藏了嘴角的一点笑意，点头道：“当然吵到我了，你一大早的没事儿做可以弄点儿安静的活儿吗，跑跑步不行啊，非得搞得跟二战似的，烦死了。”

　　沈泽头也不回地应道：“抱歉抱歉，再一下就快好了……”话间电钻一个惯性向前猛冲了一下，看样子算是大工告成，在他傻笑着让到一边的时候，叶晖才发现他在点心店的墙上钻了一排螺栓孔，大约有七八个，脚边还有一堆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木材，目测是哪个有钱人家的衣柜拆出来的零碎，依稀可以看见胡桃木的花纹。

　　“你干嘛呀？”

　　叶晖的好奇战胜了他别扭的伪装，他端着漱口杯推门出去，全然没有发觉因为一场暴雨，两家店铺之间的空地上积满了泥水，一脚踩上去就听见一声“噗嗤”，继而溅的整条小腿都是泥浆，他常年侍弄花艺，倒是不怕污泥，只是一早就走霉运，不免让人唉声叹气。

　　叶晖发出一种类似幼兽般抱怨的声响，坐进了阳伞底下，撅着嘴巴道：“说呀，究竟要干嘛啦，天都还没大亮呢！”

　　沈泽揭掉口罩，闻言笑着捏着水管走过来，问：“给你冲冲？”眼看叶晖没有答应，却自发地撇开两只脚，不由忍住笑意拧开了龙头，在渐起的晨曦里时不时瞄一眼叶晖雪白的双脚，心满意足之后才同他解释。

　　“之前不是说要在这儿种花么，我看这地方无遮无挡的，遇到昨天那种暴雨，还不把小芽给打死，就琢磨着给弄个棚子起来。”话间关了龙头，问：“还早，要不要回去再睡会儿，我这就不弄了。”

　　“要你管啦，罗里吧嗦，我不睡了，你赶紧弄完。”

　　叶晖嫌弃似的窝在了阳伞下的长椅上，在沈泽投降似的“好好”声里哼了一声，旋即靠在抱枕上头闭目养神，心里很是嫌弃沈泽口中所谓的“棚子”，总觉得像是某种饲养家禽牲畜的地方，但转念之下又想起前天晚上自己曾说过的话，决定以后再也不将自己对美学的要求强加在别人身上，旋即老神在在地望着沈泽的动作，想看看他究竟能弄出什么花样。

　　沈泽似乎真的在体力活儿上有着过人的天赋，所有程序都显得有条不紊，胡桃木的零碎已经被他打磨清洗成了骨架似的长条，上头钻出了螺纹孔，一番比对之后就开始把膨胀螺栓一个接一个地锁了进去。

　　太阳出来以后，温度渐渐升高，叶晖倒是冰肌玉骨，不觉得有何异样，沈泽就热的直冒汗，因为钉在墙上的木条长达三米多，他不得不双手将之固定住，嘴里叼着螺栓方便自己取用。

　　叶晖看着他天然卷的头发濡湿在脑门上，忽而感受到一股奇异的热力从心中升起，仿佛是某种干渴一样，他犹豫了一会儿就别扭地走上前去，帮忙扶住了胡桃木条，在沈泽诧异的目光中转过头去，片刻之后骤然吼道：“你快弄完啦，我可不会帮你很久的！大呆子！”

　　沈泽眼里带笑，忽而大狗似的摇头晃脑起来，甩出的汗滴落在叶晖的脸颊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潮湿气息，令他嫌恶，却又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微妙。

　　叶晖瞥了瞥沈泽脚下的草图，总算了解了所谓“棚子”的大概，主体骨架就是八根横亘在两家店铺之间的木梁，连接在目前正在紧固的胡桃木上，上头盖上磨砂玻璃就算完成，确实是简易非凡。

　　“丑死啦，一点儿品味都没有……”

　　叶晖没忍住，还是腹诽出声，却在胡桃木条彻底带死之后觉出一些简约的趣味，木条上的花纹跟砖墙的颜色相得益彰，本身自带的雕刻图案似乎是常春藤叶，缱绻缠绕，仿佛浑然天成的一段韵味。

　　他没再出声，从来不碰体力活儿的他鬼使神差地帮了帮沈泽，居然从中体验到一丝莫名的快感，不同于严谨的花艺制作，似乎这种随心所欲的粗糙作品也能让人生出某种愉悦的情感。

　　“接下来干嘛呀？是不是要继续钻孔啊？”

　　叶晖眼看沈泽在装好木条之后就开始归置工具，满脸不尽兴似的蹲在他身边，仔细地研究着冲击钻跟内六角扳手的说明书，而在得到“明天继续”的答复之后，他颇有些不满地拍了拍手，瘪嘴道：“懒死你算了，你这么做，要弄到猴年马月哦！”

　　沈泽脱了衣服，拿着橡皮管子往身上冲水，象牙色的肌肉在清晨的阳光底下泛起莹润的光泽，颇有些诱惑的意思，他一面搓着肥皂，一面哈哈笑道：“我一个人当然弄得慢，可爆爆你不是也在帮忙嘛。”

　　“谁……谁要帮你啊，笨蛋，你走开啦！”

　　叶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却在片刻之后就被沈泽戳穿，心里不由羞恼起来，可似乎一番相处之后他就开始适应这种自然而然的、你来我往的小把戏，并有些乐在其中，他一面唾弃自己，一面退回到长椅上，哼声道：“少臭美了，我今天心情好而已。以后才不帮你！”

　　沈泽笑笑没说话，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叶晖的说话模式，哪几句是真，哪几句是假，哪几句发自肺腑，哪几句是因为别扭发作，得意于自己的领悟能力，他颇为开心地回到店里换了干净衣服，眼看时间尚早，就端着鱼肉拌饭跟此前收养的小奶猫坐到了叶晖身边的凳子上。

　　“它长大很多啊！比上次大了一圈都不止。”

　　叶晖发现这只叫做“小叶子”的小猫已经胖到肚子贴脚尖，不由伸手去摸它的脑袋，在得到它温和又粘人的回应之后，就爱不释手地将之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捏着鱼腩一点点地喂给它。

　　沈泽乐呵呵道：“小猫，不吃好点儿容易夭折。”话间觉得自己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一低头才发现是元宝不知道何时跑到了阳伞的阴影底下，像是吃醋似的喵喵叫，只好安抚似的挠挠他的脑袋，低声道：“好好好，你们两个爸爸都很喜欢，不偏心哈。”说罢挑了最肥美的一块鱼肉递到了元宝嘴里。

　　“爸你个大头鬼啦！”

　　叶晖听见了沈泽的话，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对他自作主张地成了元宝的爸爸感到愤怒，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好有样学样地对着小叶子道：“你别跟那个大呆子学，以后没人喜欢你的，知不知道！”眼看小叶子从善如流的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不由心情畅快，一转头才发现沈泽居然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喂，大呆子……”叶晖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道：“不开店吗？”

　　沈泽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舒服至极的声音，喃喃道：“周末，人睡得迟，晚点儿开没关系……”他把身子缩进更为阴凉的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怀里的元宝，终于在片刻之后轻轻打起了呼噜。
　　叶晖这才发现其实时间刚过八点，潮湿的雾气都还没有散尽，两人的对话停止以后，街道上莫名的寂静就越发的凸显出来，像是被某种安逸包围一样。

　　叶晖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似乎自己的观念转变以后，从前被认定为毫无意义，与“美”毫不相关的事情，也开始变得可爱有趣起来。

　　手工活儿，插科打诨的对话，坐在长椅上观察一只瓢虫，甚至用狗尾巴草去挠沈泽的鼻孔……

　　他像是涉足了全新的大陆一般，对这个世界的美与旨趣有了全新的理解，而在看到忙碌的车流高峰终于形成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去思考另外的问题——

　　他能有机会去改变，去体味此前不曾领略到的新鲜事物，那这些忙忙碌碌，辛劳生活的人呢？像小莓那样用尽力气才能窥见梦想边缘的人呢？

　　他们有没有办法去体味自己曾熟知的美，去涉足自己曾领略的境界呢？

　　“小叶子，我觉得是个人都会喜欢花朵的吧，毕竟那么漂亮对不对？”

　　叶晖带着满脑袋的问题，愣愣地望向小奶猫，又道：“但是很多人都没时间，也没钱去欣赏花艺，对不对？”

　　“对呀！晖晖说的对！”他摆弄着小叶子的前爪，模仿出一种奶声奶气的语调。

　　“一定还有很多像小莓那样的人，虽然喜欢花艺，但是碍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没办法去学习体会，是不是？”他又恢复了叶晖的身份。

　　“嗯呢，所以晖晖你可以帮助他们呀！”小叶子的专属声调再次上线。

　　“可是要怎么帮呢？”

　　“哎呀，晖晖这么聪明，稍微想一想就有办法啦！”

　　“也是……”

　　叶晖就这样在两个声线之间变来变去，十分钟后终于满脸潮红地结束了这次“角色扮演”型的对话，并且在小叶子的鼓励之下做出了一个令他极其振奋的决定.

　　随后在沈泽仍旧沉睡的一小段时间里，他总是抓耳挠腮地想要把他弄醒，与之分享自己刚才的心路历程，却又拼命克制着自己这种不大礼貌的想法，以至于每隔三五十秒，他就会凑近沈泽面前，愤愤地腹诽。

　　“大呆子，怎么这么能睡，都过了十来分钟啊！”

　　在臭着脸色观察了沈泽的呼吸频率跟面部表情之后，叶晖极其想要从中发现一丝将要醒来的迹象，却屡屡以失败告终。

　　而在他双手环胸，嘀嘀咕咕坐回长椅上的时候，沈泽嘴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容，继而小声道：“怎么不看了，是我长得不好看吗？”

　　叶晖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旋即明白沈泽大约早就醒了，还对自己的偷窥行径一清二楚，默不作声地装到现在，简直是十足的恶趣味，他心里有过瞬间的怒意，但是此前做出的决定实在是令他太过激动，以至于沈泽的恶作剧都没能破坏这种心情。

　　他一巴掌拍在沈泽肩膀上，催促道：“你坐好啦，谁管你好不好看，老子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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