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沈泽估摸着叶晖不大可能熟悉这里的菜式，也就反客为主地点了几个合乎他口味的东西，等到曲子唱完，菜也一个个的端了上来，一个卤牛肉，一个辣椒炒花甲，一个碳烤鮰鱼锅仔，还有个菜心粒炒饭。

　　他问了问叶晖的意思就冲着老板喊：“再来两瓶青岛啤酒，一瓶冰的，一瓶常温。”

　　老板也不同他客气，踢了踢旁边的箱子，头也不回地喊：“人手不够，自个儿拿。”

　　叶晖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他对周围粗枝大叶的一切抱有好奇而审慎的态度，在此之前，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粗鲁跟不礼貌都能叫他甩脸走人，甚至打电话到消协投诉。

　　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该有序而井然的运作，这也是“美”的一个环节，而作为其中的要素，每个人都必须严丝合缝地生活在自己的轨道上，否则损害了自己的价值不说，还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到后续的种种。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一丁点错误……”

　　叶晖拿起啤酒的酒瓶仔细地端详着，像是个严肃的老学究，“生而为人，是造物主多么伟大的恩赐，我们可以感知，可以思考，可以体会，六道轮回当中，独独只有我们有这样的特权。”

　　他像是要印证自己的想法一样，小心翼翼地仰头灌下一口啤酒，带着满脸纠结的神色将之缓缓咽下，仿佛啤酒里独有的苦涩滋味与麦芽香气也只有人类才懂得分辨与欣赏。

　　“爆爆想的多……”沈泽很少听叶晖发表这样篇幅甚长的言论，一时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只能囫囵之间举着酒杯朝他致意，旋即一口干掉，而叶晖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短暂的静默之后就开始转了话锋，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所以我一直觉得，既然有幸为人，这世间上所有的美丽都该好好珍惜，哪怕是一朵花的开放，一根草的发芽，都该花心思去认真对待……”

　　叶晖望着雨棚上的吊灯愣愣地出神，忽而把酒瓶放在塑料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像是宣告重要事件的来临一样，他道：“可现在，我好像不再这么想了……”

　　沈泽忽而一愣，放下筷子望向叶晖，在他此前的认知里，叶晖是个脾气倔强，为了美学锱铢必较，甚至不惜与人发生冲突的“小凤仙”，而他刚才的一番话里，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心思转变的意思，加上如今脸上郑重其事地表情，无来由地叫沈泽想起电视里经常出现的，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烂俗场景来。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被花甲里头的辣椒呛的咳嗽连连，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惹得老板走过来在他后头猛拍了几巴掌才算把场面镇住，他拿纸巾捂着嘴巴断断续续道：“爆爆继续说，我这儿没忍住……想笑。”

　　“笑你个大头鬼啦！”

　　叶晖好好酝酿出来的情绪都叫沈泽破坏的七七八八，直想拎着酒瓶狂敲他脑袋，可转念之下又觉得自己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改变，大概也跟沈泽脱不开关系，最终只好忍气吞声地捻了颗毛豆送到嘴里，咬牙切齿道：“反正，我现在觉得，生而为人其实也是个辛苦的事情，以前我总要求别人跟我一样，一丝不苟地去体验所谓的‘美’，这真的有些强人所难，过分的很。”

　　“我觉得自己……自己真是个……傻……傻……”

　　叶晖死活没能把一句粗口说完整，懊恼之余忽而被沈泽一筷子堵住了嘴巴，舌头尝到的是鮰鱼腹部最柔软的一块肌肉，几乎是入口即化，带着洋葱与欧芹的浓烈香气，却又保留了鱼肉本身的鲜甜。

　　而当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当做小孩一样投喂的时候，他又怒不可遏地板起脸来，胡乱栽赃道：“呸，呸，呸，难吃死了，还有鱼刺，你是想害死我吗！”

　　沈泽闻言一愣，颇有点苦恼的意思，他是听见叶晖妄自菲薄，觉得大可不必，才想着用食物堵住他的嘴，挑的是重头菜里最精华的部分，结果还被倒打一耙，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倒是老板听到这话立马拿勺子敲敲铁锅，瞪着叶晖道：“小伙子怎么说话呢，你在这里头吃出一根鱼刺来，我倒贴你一桌子菜钱！”

　　“不是，不是……”叶晖见状赶忙摆手，眼神为难地在沈泽与老板之间来来回回，焦急地解释着：“我……我就是要气这个大呆子啦，谁叫他没事就喜欢毛手毛脚……”

　　意识到自己的用词颇为暧昧，而沈泽也是一脸坏笑之后，叶晖的“小凤仙”模式瞬间爆表，就差伸出爪子来挠他一脸，最后索性双手环胸瞪向沈泽，喝道：“那你究竟听不听我说话，不听就滚！”

　　“我其实差不多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泽又换上惯常的无害微笑，又挑出一块鱼肉递到叶晖的碗里，思索了良久像是组织好语言才开始边喝边说，他道：“我呢，是个粗人，对爆爆所谓的‘生而为人’基本就没怎么想过，小时候就知道淘泥鳅，抓知了，这么大一个……”他掐住大拇指的一截儿，颇为自豪道：“肚子上的嫩肉挑出来，拿打火机烤着吃，还认识婆婆丁，蒲公英，还有那种叫不出名儿的，放在嘴里一吸就是一股甜味儿……”

　　“谁跟你说这些啦，大呆子！”

　　叶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各种挑拣好的食材，在最初的谨慎尝试之后，他似乎也对大排档里无拘无束产生了某种好感，以至于平时敏感而多思的心性完全下线，取而代之的是大快朵颐与满头细汗，在感受到对面的沉默与自己脸上黏滞的视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道：“你干嘛，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好吃吗？”沈泽问他。

　　“一般……”叶晖习惯性的口是心非，可话到一半又紧张地瞄了瞄老板，不耐烦道：“哎呀，你快说，烦不烦呀，大呆子，讲话磨磨唧唧！”

　　沈泽无奈失笑，又讲了许多童年趣事，从摸鱼失足落水，到拿着叫做“小蝌蚪”的土鞭炮炸烂了隔壁家的猪圈，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最后才缓缓道：“其实咱们小时候得到的快乐，心里对于所谓的美跟快乐的认知，都是一样的，没什么贵贱差别……”

　　叶晖本能地嫌弃这些恶作剧似的，廉价的游戏，可在刹那的记忆回溯当中，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曾陶醉过的钢琴课、书法班以及植物园之旅，它们带给自己的美与享受确实并不比沈泽口中的“童年趣事”来的更加高贵，他哑口无言了半晌，依然倔强道：“所以呢？！”

　　“所以啊……”沈泽舀了一勺子炒饭送进嘴里，叹息着望着外头渐起的雨意，又道：“小时候谁都知道有趣的、美的、开心的事情，无论身处什么环境，贫穷如我，亦或者像爆爆这么高雅有文化的，都能找到世界里精彩的事情。”

　　“可是人长大了，就得去面对生活的另外一面，要辛苦的劳作才能糊口，要努力的维持才能存活下去，所以大家就把以前用来发现快乐，享受美的精力用来对付生活，你跟人拼杀的时候……”沈泽做了个锁喉的动作，“还会去在乎它究竟美不美吗？”

　　沈泽停下来倒酒，雨棚上再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还是总结似的望着酒杯里的泡沫，叹息道：“所以吧，还是跟我说的一样，有点人光是为了生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哪有力气再去欣赏所谓的美呢？爆爆你也发现了吧……”

　　“生活本身就是丑陋的。”沈泽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美只是个假象。”

　　叶晖听的浑身不自在，像是忽然意识到平日里如大狗一样温和的沈泽，在心里也藏着阴暗的角落，在微醺的酒意之下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

　　他思索了很久，总觉得沈泽前头的话说的都对，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跑偏了，他一把抢过沈泽的酒瓶扔到了垃圾桶里，哼道：“明明是我要喝酒，你倒先醉了算什么意思！”

　　沈泽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变回人畜无害的样子，哈哈道：“没醉，我有数。”话间把卤牛肉里的汤汁拌到炒饭里头，唏哩呼噜地往下咽，还颇为自得地问叶晖：“你就说吧，我刚才讲的那些对还是不对？”

　　“大呆子，前面还勉强有点意思，可后头就不对劲了啊。”

　　叶晖终于找回一点儿主动权，趾高气昂地数落沈泽：“难道因为生活很艰辛，就要一味地就埋怨他，去丑化他，去不承认他吗？用尽全力去生活，也并不妨碍你去发现其中的美啊！”

　　“小滑头，我不跟你玩文字游戏。”沈泽罕见地皱了皱鼻子，仿佛一只恶意卖萌的金毛。

　　叶晖见状一愣，只觉得自己大概对犬科动物的防御力比较低，光是一个表情就让他心浮气躁，险些断了思路，好在片刻之后他就板起脸来，重新接起刚才的话来。

　　“你坐直了，好好听我说话！”叶晖生怕他再耍无赖，一席话说的又快又急。

　　“小莓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呀！孤儿，好不容易长到二十岁，工作不体面，薪资也不高，毛毛的父母看不起他，住的房子也是廉价的出租屋，连个像样的客厅都没有……”他见沈泽摇头晃脑，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立马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问：“你说她活的辛苦不辛苦，艰难不艰难？”

　　“这个问题我选择不回答。”沈泽带着强词夺理的表情望向叶晖，又道：“弃权，退赛！”

　　叶晖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借酒装疯，本来就不擅长同人打交道，能跟沈泽多说几句也是因为他此前一系列的自来熟，如今沈泽一副死不配合的样子反倒叫他束手无策，几番踌躇之下也管不了许多了，只把自己憋了一晚上一直想说的话全都蹦豆似的倒了出来。

　　“不管你听还是不听，我都要说了！”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像是要发表演说似的清了清嗓子，道：“小莓虽然跟你说的一样，活得辛苦又困难，可还是会有梦想，会用仅有的一点资源把生活装饰的美好，她同我讨论花艺的时候，也是真心散发着对这门艺术的欣赏与喜爱，我觉得生活在赐予她辛苦的同时，并没有剥夺她寻找美的能力。”

　　“很多人，并不是真的累到不愿去发现，去体会……”他忽而顿住，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半晌抬起头来直视沈泽，万分确切道：“他们是自己放弃了对美的要求，甘愿沉溺在对辛苦的抱怨当中，还把一切推在生活的头上！这是不对的！”

　　“不能因为活的辛苦，就放弃对梦想，对美，对未来的追逐啊！”

　　他越说越觉得心中畅快，仿佛窥见了全新的境界一样，连带着此前未曾注意到的种种证据也都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坐在路边的环卫工人，饶是一身汗臭，也还是会对着手机屏幕摆出笑容满面的姿势，再按下三连拍的按钮，卖海鲜的大姐，即便手上沾满了鱼鳞，褐色的眼线也没有花掉半分，以及拿着黄瓜片涂抹脸颊的摆摊少女，利用工地的砖块健身的打工小伙……

　　所有这一切都在昭示着对美的追求与生活的艰辛并非不能共存，相反，正是因为有小莓以及这些形形色色正面的人物的存在，叶晖才越发的坚信，辛苦的生活甚至能激发人对未来的向往，因为相信耕耘终会有回报，所以在面对诸多的困难时，始终不会放弃对美好的追寻！

　　“这才是我想说的！”

　　叶晖气喘吁吁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眼看沈泽瞪着眼睛不说话，此前生出的万丈豪情与信誓旦旦都跟雨水似的，哗啦啦地从地沟里溜走，他甚至感觉到老板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仿佛他刚才说出了某种令人耻笑的言论。

　　无地自容的感觉瞬间将他俘获，以至于他在尴尬了几分钟后就扔了筷子，拔腿就跑。

　　沈泽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拉住，诧异地笑道：“怎么说完就跑啊，外头还下着雨呢！”眼看他被自己制住手腕还别扭地拼命挣扎，心里也就有了个大概，旋即冲着老板喊：“老板，你听我们叶老师讲话怎么样，有没有水平？刚那话说的，好不好听？”

　　老板撑在移动煤气炉边上，乐了半天也没说话，直到叶晖恼的满脸血红的时候才忽而拿出一只小小的矿泉水瓶来，里头有条水泡眼的小金鱼欢实地游来窜去。

　　他一改此前的火爆作风，满眼温柔地望着水里的生物，喃喃地附和着叶晖刚才说过的话：“小伙子说的在理，我说不出这么多大道理，可是也知道辛苦归辛苦，日子也还是得开开心心的过，富有富的享受，穷也有穷的盼头啊！”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对着金鱼笑道：“你说是吧？”

　　叶晖闻言忽而愣住，继而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沈泽觉得他身上因为紧张与羞恼而凝聚起来的力气在瞬间全部散去，仿佛一只绵软的玩偶一样坐回了座位上，粗鲁如大排档老板这样的人物，乍看之下同“美”真的毫无关系，可也会在不起眼的地方，用自己潜藏的温柔呵护着生活中的希望寄托.

　　这无形之间更加证明了他此前所说的理论，令叶晖无比欢心鼓舞，而半瓶啤酒的后劲也终于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像猫一样趴在桌上，脸颊一片酡红，喃喃地重复道：“你看吧，我说的就是对的……虽然我固执了一点儿，可是我聪明啊……”

　　“大呆子，还死不承认，害我以为又要出糗了！”

　　“不过为什么我以前都从没想过这一些呢，现在又怎么好像茅塞顿开一样啊……”

　　沈泽见状颇有些发现新大陆的奇妙感觉，仿佛醉酒后的叶晖将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示了出来，平常的时候像是浑身铠甲，如今却又如同露出肚皮的猫科动物，他伸手拿掉叶晖面前的酒杯，却忽而听见叶晖叫他：“沈老板……”

　　“嗯？”沈泽也不再纠正他，只是温柔地应了一声。

　　叶晖却像是发现了有趣的游戏一样，忽而转着眼珠抬起头来，捂住嘴巴像是特务接头一样，小声道：“沈老板……”

　　“嗯？我在呢。”沈泽无奈失笑。

　　叶晖眼看沈泽有求必应，更加激起了心底的玩兴，在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他先后扮演了中气十足的高音歌唱家，畏畏缩缩的小摊贩，愤怒的交警，冷酷的外科医师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角色，用花样百出的语调不断地呼唤着沈泽。

　　“沈老板……”

　　“大呆子！”

　　“哎呀，小兄弟……”

　　“hey，big guy……”

　　“这位病人！”

　　沈泽也有求必应的一声声回答他，在雨棚上的“噼里啪啦”的背景音里，他似乎也陷入了这样的无限循环里，并在这看似无聊的游戏里品尝到一点点的乐趣。

　　他不知道叶晖本来就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调皮一面，还是因为想通了有关于美与苦难的关系之后，新兴挖掘出的性格特质，总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他生出一股类似于温柔的莫名情绪。

　　他在叶晖睡过去之后，把剩下的酒喝干，在尝到老板附赠的葡萄干时，他发自内心地同意了叶晖的说法——只要有心，即便是辛苦的生活也不能磨灭人对美好的向往——就像此刻在嘴里化开的果脯一样，只要细细地咀嚼就能尝到不容忽视的清甜。

　　“其实，你说的都对。”沈泽把叶晖背进花艺店的时候，笑着承认了他此前的理论，而在听见叶晖无意识地哼起了歪七扭八的儿歌时，他又摇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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