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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巡礼
我总觉得记忆和情绪是粘连在一起的。换句话说,是某时某刻的感情,粘结了彼时彼刻的情境。越是强烈的情绪,比如惊讶、悲痛、愤怒,越是能将那一刻的场景粘得牢固。不是说非得要近乎负面的情绪才行,只不过喜乐鲜少有能撼动心神的。
我说的那种撼动,必须得像拔地而起、根须挣断,或者有一脉酸涩感从胸腔伸出手钳住喉头。有没有在冬天长跑过?不许戴口罩,呼吸还未经过锻炼,节奏有些不齐整;空气往喉咙间擦来,即便不是它有意闯进来;一旦停下来就会清晰地尝到一阵腥甜,还错觉是寒风中的颗粒刮伤了嗓子。
当动人的情感翻涌上来,喉咙就是会有滴血的错觉,不敢用力喘气,其实空气已经不知不觉间集中到肺里。但就是没让任何液态也好、气态也好的东西从那里过去。身体没有忘记要继续呼吸,也能感到胸口渐渐鼓起来,但总有那么一瞬几瞬,你不知道填在里面的是空气、还是什么说不上来的膨胀。
吓,我说的这么玄干什么?
“……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川端康成)
就是这段描述引诱我去了新泻。很有可能也是这段话诱我来了日本也未可知。
断章取义确实是可怕的,我这样不顾前、不着后地复制了一段《雪国》小说的文段,又是中译版,恐怕没多少未读过全文的人能理解我为何恰好对这段印象深刻。
毕竟在我而言,记忆是被情绪留在大脑里的。而情绪又多半是被想象勾起的。在国内念书的时候,是这一段描写在全书中首先引发了我的想象,进而意识到那是多美的情境。心头涌起波涛,正如上文所讲的那样,仿佛呼吸停滞、偏偏胸腔满盈。
于是这一段记忆缥缥缈缈成了一幅画,就在我的意识里飘荡了三、四年。像被蛛母遗弃的丝,摇摇晃晃,差点就乱作一团的时候,再次变回一幅柔弱的画作。
说来好笑,当年读完了全文,我却以为川端康成写的是北海道。曾经不把任何域外国度放在眼里,更未花时间去了解它们具体的模样。当说起雪国,我想当然地便认为是北海道。就像谈起严寒,全部生涯盘桓在东部的我过去只会想到东北,甚至忘了世界屋脊与塞北的雪。
所谓认识,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住在哪里便自然会看到哪里,看到那里就只能想到那里。以我为中心画一片狗啃般的圈,方不方、圆不圆。手执冰镐敲敲这边、铲铲那边,有时把四周都敲打了一遍就成为“庸人”;把一头直铲出了箭形就是“天赋异禀”;好似圆环上顶个马蜂咬过的大包,这种人叫“专家”;敲出一小圈刚好既能坐得,又不至使冷风钻进来,这种便被称作“苟且偷生”,稍微大那么一点便称“蝇营狗苟”。当然,这些都是我武断之言。
我坐在这片天井里,一次偶然敲打的机会,才知道“雪国”居然是新泻。且考证一下译文“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叶渭渠译版,上同。)这句话来看,竟然一过群马县和新泻县边境的某座“山洞”,此面就是雪国的一面。
有多少人在这时和我一样,想起了“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哈哈,打住。
总之从这个山洞钻进去,那边就是桃花源……不不,是雪国了。
自然光重现窗前的瞬间,我该不会是误入了一只玻璃雪球。全然想不起此前看到的都是何景象,阳光明媚抑或天干地燥,只怕是被爱丽斯喝掉那瓶变小的饮料里,掺了忘忧岛的药剂。我这闯入魔法世界的麻瓜受摆弄却全然不明情况,唯独胸中异样腾起的波澜提示自己:“不对。不对不对!”
要干什么来着?噢!录像。
我写这个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吗?亲眼见到被风雪裹挟的山谷时,翻起的情绪不仅让我放心地记录下眼前的一幕,还翻出了多年来反复咂摸的文段——当然,不是原文,逐字逐句记不得——是文字阐发的想象。
但想象中的图景和亲眼所见毕竟是不一样。想象中,岛村眼前展现的如同水晶,底层是山野雪原,中层是叶子严肃又清冷的剪影,上层盖了一块透明玻璃(可能恰恰是岛村面前倒映剪影的车窗。),这一个整体便如托在我手里的玻璃雪球,晶莹剔透,精美又易碎。而非我身处的这片雪景。
我不晓得在我的头顶,大巴车车顶向上的那片穹顶,是否也是玻璃所制。
假使托在手中的雪景在清澈之余还透出几分恬静,我所处的山谷则正遭受一场风雪洗礼。与其说是洗礼,不如说是拷问;与其说是雪国,不如念起一段“风雪山神庙”的书段来听听。
再深入山间腹地,尤其后来当改公路旅行为火车旅行,名叫“北北线”的快速列车飞一般穿过暴雨似的大雪;一时在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甬道里穿行,一时又暴露在天光下遭飞雪噼里啪啦地打击;车窗外掠过静谧的山谷、不冻的河流、乖巧的丛林、可爱的村庄——自然皆为白雪皑皑覆盖或包围——不多时玻璃上一层白障,猛然竟分不清是车里濛濛的水雾,还是车外密密层层的雪粒。
我有点乱。眼前的雪国不是我想象的“雪国”,没有或天真或热情的艺伎,没有枉然的爱情,没有徒劳的等待和仰慕。只有一股无形的推力,咚、咚、咚地把我按进积雪里,靴袜很快就湿了,走起路来如同陷入泥里;围巾沾染了一层莹白,伸手摸帽子:凉的、潮的。
值得一提却又让人不想提的一点是,《雪国》故事发生的背景恰是二战时期。
为逃避现实而躲进温柔乡的岛村,爱岛村义无反顾的驹子,忠心行男的叶子,和驹子有婚约却病入膏肓的行男。这是一段四角恋,还不仅仅是狗血的三角。岛村怜惜驹子,却又仰慕叶子。四个人,四种恋爱,无一不是徒劳,恰恰也反映出与作者同时期多半日本民众的感受:徒劳。
发起战争的国民为付出一切的战争结果一无所获而茫然,遭遇战火侵袭的另一方百姓为创伤而愤怒但报复无途。后者义正言辞地要求道歉,甚至还未说要求补偿;前者却哀恸地讲自己损失惨重,什么也没得到。驴唇不对马嘴!唯有满篇的本位主义和寻求人生在世的优越性,从古至今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大约人间的规则从一战起就已不同于过去,战争无法带来利润,只会在不断的投入(生命、钱财)中把参与者拖入深渊,榨干他们直到血本无归、万劫不复。
战争里没有正义,只有惩罚。
我不能再保持无知无畏地走在雪幕里。泡个温泉,躲进旅馆里海睡一觉,中间醒来多少次没关系,困倦和躲避风雪的本能告诉我:“闭上眼。再睡一会儿。”再醒来时,连山都隐身了。
在小说的结尾,起了一场大火,红的是火,白的是这个世界。驹子拉着岛村跑上一片雪地,在那里银河与哔啵的火星子相连,山坳黑得可以吞没艺伎华丽的衣裙。
在越后汤泽的那一晚,天幕直到夜里还蒙着蚕丝似的雾气,我看见月光照来的方向有一团柔和的光,山脊隐约被照亮。雪势缓了不少,我也才敢拿相机伸出窗口拍照。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的是还在半空中的白色颗粒,人造光全被雪反射了回来。
雪花迷离的时候,要不是理智尚在,我会怀疑有个毫无同情心的人正在外边上下摇动我所在的这只玻璃罐。那些站在外边看到的水晶般的美丽,站在里边感受到的都是无奈和——假如不知道自己该在何处落脚就会产生的——畏惧。
到这里也就该明白了:这里是雪国,是雪的国度。它们是合法公民,随处可见,大摇大摆地宣称这里是领地,随你穿防水靴、开水管还是用铲雪机,避不开的是它们,除不去的是它们。故此才敢叫雪国,而不是人的国。
然而还是不能否认它的国十分漂亮。带上一点敬畏再去看时,国境内变得威严沉静,穹顶下的人反而渺小可爱。为雪兴奋的孩子,为雪狂热的游人;我遇到一群拥上车后叽叽喳喳的少年,也看到坐在一起不停说话的老夫妇;我还不禁幻想起来,在这温暖狭窄的车厢里,假使坐了一对玩累了的年轻情侣……
当列车飞驰出了雪谷,终于跑到云开雨散的原野上,他们会看到一群追逐风景的摄影师围在乡下简易的车站旁,天文望远镜般的镜筒纷纷对准一个方向。他们也会好奇,跳下车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奇观:
镜框一样的水田上,云层破开的地方被红光照亮。不是火,是火烧云。没有人会想起小说里从火中坠落的叶子,只会陶醉在不稀罕的气象里,会欢笑,甚至会欢呼。这有可能会成为他们日后美好的回忆,假使他们也能感到心灵被撼动;也有可能分道扬镳后无人提起,除非所谓“人生的走马灯”果真能放映一生的记忆。谁知道呢!
看得久了,也就不知道我看的是风景还是想象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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