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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妈的信
妈:
周六晚上，我正在卧室里看书，这时候爸忽然推门进来，坐在我的床上，提了一个问题：
“你怎么看待儿子长大以后好像想打倒父亲的这种欲望？”
刚听到他所说的话时，我感到惊讶。不过即刻回想此前发生过的事，大概也就能够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动机了。
也就是此前晚饭后的那段时间里，你坐在餐桌边准备PPT汇报，我在厨房里清洗刚买回来的草莓。那时爸走进厨房，按了按我的腰，评价了我腰不细、人不瘦的事实。
听到他的评价后，我先是没往心里去，一是因为此前几乎没经历过家人挑剔我的外貌，而每每爸在开玩笑的时候，也多因慈爱；二是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要瘦身，心想早晚一定瘦下来，也就对当前的此类玩笑不屑一顾。可旋即我又联想到，（大约因为家里女孩较多的缘故，）爸不是只评价过我的身材、体重，也评价过我的妆容；爸不仅评价过我，还评价过家中借住（过）的每一个女孩：乐乐太不注意个人形象/邋遢；童童也有点过分讲究外表/妆容。
下意识地，我认为这是一个需要注意的小问题，就对爸说：“我有个意见必须要提！”接着就指出了他点评我、乐乐与童童的事实，并称：“一方面宣称女性不应该太注重自己的外貌、另一方面又大肆对她们的外貌评头论足——正是因为社会上有太多像你这样的人，才致使当代女性畸形的美（的追求）。”我尽量回忆自己说过的原话，引号中离当时所说的原话多八九不离十。
在我说完话后，爸坐在餐桌边没有吭声。我猜测他到底是接受了还是没有接受，但实际上在他脑中发生的考虑，远多于我猜得到的事情。
很明显，他之所以此后推门进卧室问：“你怎么看待儿子长大后，好像有打倒父亲的欲望这种事情？”多半与我抗议他对年轻女孩评头论足有关。很明显，他将我的行为理解为挑战和打倒。
我还是在接下来了解他为何有此问。爸没有提到此前厨房与餐厅里的事情，但在发生一些对话后，又问我：“你会有这种打倒的想法吗？”我隐隐意识到我的答案需要照顾到他的感受，就说：“应该不能叫‘打倒’吧。”我认为孩子的成长其实是伴随父母的要求，很多时候教育与幻想是密不可分的：往往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成什么样子，朦朦胧胧中，这个孩子很可能真地会按此目标长大。“孩子的本能就是取悦父母。”
爸听见我的话之后笑了，他站起来拍了拍我，说：“也不能叫取悦吧……”然后就离开了我的卧室。
这只是一件小事，之所以用一半的篇幅叙述，是因为我相信这件事有助于阐释接下来我要说的问题。
而就在周日，你完成了PPT的准备，出去开会。我洗过澡后，吃了些东西，又坐进卧室里看书。不久，爸回来了。他又走进卧室，看见我正在看的书和“可持续”有关，便谈起了他希望我写什么内容的论文，由此又说了许多他开会了解的事情，关于中国“厕所革命”的沿革。我想他是来帮我的论文提建议的，就有意去听，而内容也的确有益，因此我努力把他说到的关键词和脉络都记在脑子里，也在后来记在纸上。我插嘴提了一些问题，我看到他听见我说话时脸上的笑意，（此前他很严肃认真，）他所说的事情引发别人的思考和兴趣，这使他下意识地高兴。
他希望我的论文直接写关于中国卫生运动的历史发展，我客观地认为这是可取的，但心里有一些担忧，（这些担忧可能无关紧要，所以我没有直接说出来，不足为道。）所以在接下来的提问中，我的话有质疑和反驳的涵义。
爸从床边，走到门边，又坐回床上，又指着墙上的地图，然后他走到我的书桌旁。我就坐在椅子上，从某一时刻开始察觉到了莫名的压力，而等到他靠近椅子的时候，我终于有点害怕地站了起来走到椅子后方。我并不是对他说的话感到激动，但借助激动的表现掩饰我的压力和不自在。
爸在用力地申明厕所革命是正确、必要和大家都该支持的；他同时也在表明他的话是正确、无疑和应当服从的。从科学上我无法怀疑他的正确，因为我研究的没有他深入，所以我的反问也没有力量可言。许多年来，他总算在一个领域里占据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威。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应该听着，即便有问题，假使不是有助于他阐释自己研究成果与看法的问题，也不宜再提。所以即便我想到了别的，由于和厕所革命本身没有必然关联，也不敢继续说。
如果说在外上学的这些年使我在人际关系上学到了什么，我想是避免争端。争端往往出于自作聪明，但很多时候证明自己聪明不但带来不了什么实质利益，反而会引发矛盾造成更大的损失。我已学会在面对老师、同学甚至朋友时保持沉默，或许同样的规则也适用在家里。
我也曾以为，因为妈很可能是脆弱的，很可能比我更需要照顾，（而我需要照顾只是因为我生活上还未能独立。）所以发生一些可能会使人焦躁不安的事情时，假如需要帮助，最好去找爸。
也是因为脑子里有这样的理解，所以有什么困惑和害怕，假如寻求帮助是必要的，我尽量都打电话给爸。这次突然回到家之前，也是在与你介绍给我的的心理老师交流后，给爸打了个电话。
然而我意识到自己错了。在孩子的成长里，甚至是整个社会的年轻一代的成长里，她与长辈如同赛跑的关系；长辈不是代表终点胜利的那条旗帜，孩子不是穿过旗帜就代表胜利或长大；长辈是孩子前方奔跑的另一个参赛者，他们出发的早，用的力气也比孩子多，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理所当然地跑在前面；但某一刻起，领先的参赛者感觉到的疲惫已经大过于他们的精力，速度终于放慢了些许；不是说就此必然落后，只是在赛跑中后面追赶的人即便会感到焦急，也无法理解前面的人怕被赶上的那种压力。
或许对所有正常的母亲而言，这种压力比较容易排解和放弃；而对大多的父亲来说，在壮年刚刚开始、权威才渐渐树立的时刻，这种压力会被视为挑战，应当予以控制——疏导与打压并举——告诉孩子或身边其余年轻人他可以帮她；或者警告孩子她不听话则可能一败涂地，至少也会走很多弯路。
在这方面，爸或许比妈还要脆弱。但脆弱只存在于承认自己被追赶之后，但在之前，只要他还能证明自己领先，他还是‘权威’，他就强大。他会用一切理性或者不理性的方式，证明自己至高无上；会在自己专长乃至不擅长的领域，品头论足，来强调自己的高瞻远瞩；甚至会对自己的孩子与别的后辈，都采用评判审视的眼光，挑剔他们的不足。
这何尝不是男性世界更年期的一种表象。
我不是要像一个庸医那样，动不动就想给人诊断病因，似乎说不出别人有什么病，就证明不了自己的医术；我不想自作聪明，因为比起表现得无知和愚蠢，假装聪明却被他人揭穿是更让人难堪的事情。
可生命是公平的，生命里的大多数挑战和困难不可能都降在女人身上，女人有的成长的困惑，男人也会有。只不过这个社会长久地习惯了控制女性，因此抬高甚至美化男性，可以低估男人的困境，高估女人的困境。
妈曾经历的躁动不安，爸也会经历，以不同的形式。
这么说或许不应该，但幸亏你们的时间有所岔开。在妈渐渐平稳下来的时候，爸的问题才一点点出现，虽然深究这一现象的背后不禁引起酸楚的联想，但就表面而言值得庆幸。
在那方面，爸现在可能比妈还需要照顾。
想通了这一点，我也想到自己的问题也已不必谈解决或不解决。
在这之前，说我有抑郁的倾向，这可能有，可能没有。爸说我会那个样子，很可能是因为看的书太多，知道的太多，想得太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也都怀疑我可能面对了一些学业上的压力，感觉到难，感觉到茫然，这是可能的影响因素，但一定不是问题的起因。
我的起因，只是因为害怕和无助。而之所以感到无助，是因为此前我总觉得本可以得到帮助，从妈这里，或者从爸这里，从家里。毫无疑问，从家获得物质上的帮助是确然的。而从小时候每一次害怕、恐慌或者不安的时候，也都是爸妈安慰。所以过去我也下意识地以为精神上依旧能从家获得帮助。不过周六晚在家偶然翻开一本书，叫我忽然明白成为健全成年人的要素，在于同时具备使自己被别人爱和无条件爱自己的能力；也就是说，既有能力获取外界的帮助使自己感到不孤独，也有能力在即便没有帮助的情况下不使自己感觉无助；问题不是永远都会得到正面的直接的解决，“办法总比困难多”是工科式的一厢情愿，在现实的社会里，有一种万金油的办法是“不解决困难也没关系”。
那本书叫《爱的艺术》，弗洛姆是我很喜欢的心理学作者。
看，并不是因为懂得太多才险些抑郁，而是因为懂得还不够多，有困惑还未得到理性的解释，才陷入了情绪的漩涡。
我想即便是得到了理性解释，将来未必就不会再有情绪崩溃的时候。但我会尝试告诉自己无助也没有关系，我依然会无条件地爱自己。
就先写到这里吧，我回去上学了。
我也决定，不把这封信发给你。
女儿
2018年1月1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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