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种植手册

　　混沌的神识逐渐清明，河中的女鬼缓缓睁开眼。她动了动，但触摸不到自己的身体，奇异的飘忽感，让女鬼深刻而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自己竟没有穿衣服。

　　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啊……鬼竟是如此原生态吗？

　　即便只是一缕幽魂，也不免有些尴尬。值得庆幸的是，四下的环境太暗了，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片河水里，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应当也不会被人看见。

　　女鬼缓了口气，轻手轻脚向河岸飘去，不曾想岸边却传来一个急切的呼唤：

　　“落桐！”

　　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隐约能看见一团黑雾似的魂体，只有人形，没有面貌。女鬼僵了僵，又轻手轻脚退回河水里，只当做无事发生。

　　“落桐，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逢的那个夜晚吗，也是在一汪湖水边，也是这么安静……有萤火，有星星……真好，我好像又回到那天了……”

　　女鬼将眼前景象环视了一圈，沉默。

　　阴冷的呜咽声忽近忽远，不知是风还是鬼哭。河面上漂浮着幽绿鬼火，像饿狼的眼。哪门子萤火和星星？他的想象力也着实太优秀了。

　　“落桐？”那团混沌的鬼气轻轻涌动。

　　“你别过来！”

　　所幸这鬼还是有常识的，能理解她没穿衣服的窘境，识相地不再上前。

　　真是不简单，她心想。能无视如此尴尬的境地，一照面就忘情地叙旧，大概是个走火入魔的疯鬼了。她哭笑不得，又一次庆幸这里视线够暗，什么都看不清。

　　“你……你真的忘了我吗？我是陆瑾临。”他声音沉痛又苍老，在羽沉河无边黑暗里飘飘荡荡。

　　女鬼无言以对，一不留神，陆瑾临又开始不分场合，动情地诉说曾经。她泡在河水里，并不怎么想搭理。故事也不有趣，无外乎什么命中注定，又造化弄人，跟话本里陈芝麻烂谷子的情节一个调调。

　　女鬼无心顾及他的自我悲痛，甚至有一点烦躁，另起话头问道：“鬼就没有衣服可穿吗？”

　　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无解。陆瑾临是一团黑雾不说，时不时还有些肠穿肚烂，血肉狰狞的冤魂路过。看来，鬼的形象可以千奇百怪，追根究底还是由意识决定。

　　“羽沉河吞噬了你的记忆和执念，但一时半刻无法完全腐蚀掉它们，说不定……你可以试试找回一些记忆？想起了生前的样子，衣服自然就有了。”陆瑾临的声音小心翼翼，又带了几分盘算。

　　河水中心，女鬼最初苏醒的地方，有一片湛蓝的光体仍在缭绕涌动着，正是被洗脱的贪嗔痴念。

　　“靠近河中央试试吧……也许会忆起什么。”陆瑾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要当心，不可太沉溺。”

　　不少的魂灵沉入河水中，就再也没有动静，可见这河水腐蚀性极强，一不小心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女鬼不由地觉得讽刺，宁可她冒险，也要她寻回生前记忆？这份私心可真是太难看了。

　　她也不气，嗤笑一声，几乎是赌气似的说道：“行。”她被洗脱了执念和记忆，无事一身轻，对前尘往事没任何兴趣，但如果没衣服穿，那真是连投胎的心情都没有。

　　女鬼缓缓飘上前，靠近了那片微光，小心翼翼伸出手去。不似河流的温润微凉，那片光体空灵轻盈，仿若无物，更像是清风拂过。

　　突然地，手背冷不防痛了一下，针扎一般，紧接着被冰冷的麻木取代。她好像回到了生前，铺天盖地的恐惧和不甘瞬间蔓延全身，身子沉重似铁，灵魂却轻飘飘地浮起来。它没有方向，没有归属，惊恐失措地四处游荡。眼前是红的绿的，绿的蓝的，红是惨绿色，绿色是幽森的蓝，黏质的色彩动荡不安，令人晕眩，它翻搅着涌动着，化作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影子。

　　——是一个女子。

　　她在叫嚣，在放肆地发出笑声：“许南霜，你安心去吧！”

　　“我从未对不起你，为何——”自己在她面前低声下气苦苦央求，但汹涌炽热的烈火很快将她吞噬。

　　喧嚣退去，天地无声，周遭忽然寂静如雪落，很静很冷，像人心底生出的悲哀。那个狰狞可怖的影子变得深寂柔和，她低眉敛目，神色哀伤。

　　“我也从未对不起他，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啊……为何却如此。”

　　恍惚中，有桐花翩然落下。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只剩哀叹声还盘桓在脑海里。

　　“南霜，这一世，只当是我对不起你。”

　　她一声惊呼，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过往散去，眼前仍是一片死寂的羽沉河。

　　许南霜……那才是我的名字。

　　陆瑾临见她有了衣服，也有了喜怒哀乐的气息，非常满意，凑过来问道：“如何？”

　　“我不是白落桐，我就是被她烧死的！”“烧死”二字，许南霜特地咬得很重。
　　只可惜，陆瑾临并不关心她怎么死的，也不关心她是被谁杀死的。

　　“那你想起我了吗？”

　　见她态度冷漠，不理不睬，眉眼间甚至有一丝怨恨，那团形貌模糊的鬼气沉寂下去，似乎相当失望，许久后却又不甘心地自言自语，“一定是弄错了吧……要不要再试试看？”

　　“我和你毫无关系，请不要再纠缠了。”许南霜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只扔下一句没有温度的话。

　　“我不许你走！落桐，你现在刚刚回魂，可能还不太清醒，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陆瑾临追上来，她的右手猛地被无形的煞气绞缠住，透骨寒气渗入她的三魂七魄，仿佛肌肤被撕裂，骨骼被碾碎，痛到几乎无法喘息。

　　“放手，你这个疯子！”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似央求又似逼迫，“我祭出了命魂，才变成这副样子，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你也不能走！”

　　神识越来越涣散，许南霜从呵斥变成低声的央求。

　　“放开她。”一个沉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茫茫大雪，覆地白霜，清冷而透彻。

　　陆瑾临警觉地回头。

　　一道气劲扑面而来，他躲避不及，身形遭创，如雾一般散开，但不过多时又开始渐渐重聚。

　　陌生的影子暗中牵住她的手，带来和煦的暖意。许南霜得以喘息，甩手摆脱了陆瑾临的控制，抽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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