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种植手册

　　黑沙漫天，血月孤悬。

　　三途河畔又起风了。这里的风一向是沉重而滞涩的，迎面涌来，就像吸饱水的油纸贴满皮肤，人就不说了，连鬼都难以忍受。

　　冥河水边，勾魂使和引渡司正在埋头清点新魂身份。形貌各异的魂魄被陆续放出，一水的神情木讷，双目空茫。两名鬼差你来我往配合娴熟，和码头清点货物的苦工没什么差别。

　　“李善，男，年四十，痨病死的。”

　　“无误。”引渡司在名册上勾画了一笔。

　　“王金喜，女，年十六，为情上吊。”

　　“嗯。”

　　“还有——”勾魂使闲闲拿着册子，不经意瞅了眼面前的魂魄，两道白眉齐齐一抖，瞬间跳到了三丈之外，“对，就是她！我之前说的，死得很惨的就是她！哎呀，收魂收得我心惊胆战。”

　　盈盈幽光之中，魂灵的形貌逐渐清晰，是一副烧得焦黑的骨架。

　　“这——”引渡司咋舌，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死得惨的他见多了，不足为奇，但死得这么离奇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被自然火烧死的人，骨肉模糊，肢骸散架，的确也相当惨烈，但有一点稍稍值得安慰，他们多半是被浓烟呛死，不至于承受太多火焚之苦。

　　同样是被烧死，眼前这副魂魄的不同之处在于……骨骼非常完整，刚好被焚去血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灼烧得很是细致，工整，待烧尽最后一点血肉，人才死掉。

　　这就有点不可想象了。也许是被人绑起来一寸一寸仔细地烤，也许是火行道法，也许是……苦火。苦火并非真正的火，而是千万只聚集在一起的小虫。他们通体猩红，汹涌如火，先食血肉，再食脏器，最后噬心，被蚕食的人如同受烈火焚身，煎熬至死。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切实承受了至极的火焚之苦，其中怨气可想而知。不同于那些无知无觉的新魂，它空荡幽黑的眼窝里仿佛还有神采，恨恨盯视着前方。

　　“真惨。”引渡司边查验边说着，评头论足挑拣货物一般，“男的女的啊，烧成这样都看不出来了。”

　　交接时，勾魂使仍然谨慎地挪着步子，始终与它保持绝对的距离，嘴里哆嗦着回应：“女鬼。”

　　“这德行，还投什么胎，不如去当花肥。”

　　“哎呀，嘴下留德吧。”勾魂使连连摆手，心中又是不忍又是忌惮，看得出，这女鬼生前也是个正当好年华的姑娘。

　　引渡司没他那么多曲折心思，目光中满是鄙薄，不留情面地喋喋不休：“怨气这么重，投胎都难。我要是她，直接跳炼魂炉算了——”

　　四下突然安静，浑浊的风不再喧嚣，绛红月色悄悄覆上大地。

　　“不……”骷髅开口说话了。

　　声音不大，却异常惨淡，像是和着血泪发出。

　　两名鬼差齐齐后退了一步。做鬼做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被同类吓到。

　　“她还能说话？”

　　“是啊！所以我愣是没敢靠近，生怕她变厉鬼把我给扑了……”勾魂使语气畏畏缩缩，越说越没了底气。

　　引渡司一脸嫌恶，皱着眉，勉强又看了一眼，“确实，怨气好重。这得送去羽沉河净化了。”

　　“那交给你了啊，快把她送走，看着怪渗人的……”

　　他点头，手中名册又翻了一页，开始核对新魂的身份，“她叫什么？”

　　“她叫许……”勾魂使没了声音，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又改口，“不对不对，等我查查。”

　　“玩儿我呢？名字也能错？”引渡司看着他一页页翻找，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尖着嗓子道。

　　“找到了！”他兴奋地扬了扬手中名册，“她叫白落桐！”

　　“白——”引渡司大惊，脱口而出的话说到一半，又强行咽了回去。这不是羽沉河那个阴恻恻的陆老鬼一天到晚念叨的名字吗？他实在不想去惹那个刺头。

　　“怎么了？”老实巴交的勾魂使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异样。

　　“那、那个，我家里人给我烧纸了，我要去收钱！羽沉河也不远你帮我送送她啊！”声音还在咋呼着，引渡司已经没影了。

　　“喂，喂！”他愣了半天，悠悠叹了口气，“死财迷……还真是死性不改。”

　　羽沉河是三途川的分支，这里的河水不流，无声无物无色，是荒芜的死地。传说这里的河水能吞噬一切，即便是飘然若无物的羽毛，落入水中也会沉没。妄念缠身，浑噩终日，不能轮回转世的怨魂会被牵引来此。

　　入了羽沉河的魂魄只能自求多福。幸运的，被洗脱记忆和贪嗔妄念，还可以齐整地去投胎。不幸的，整个灵魂都会被腐蚀吞噬，无法转世，灰飞烟灭。

　　“白姑娘啊……你在这好好待着啊。这河水，能将生前怨恨洗脱干净，你就能恢复平日里的模样。到时候，会有鬼差来接应你去投胎的。”羽沉河腐蚀之气过重，勾魂使不敢久留，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显然还很是挂心。

　　“你来了……”一个低沉阴鸷的男声贴着他的脸响起，因为激动的缘故，嗓音微微颤抖。

　　勾魂使一个激灵，硬生生止住了步子。眼前的，大概也是鬼，但没有相貌，只是一团混沌的黑气，勉强有个形状，是人形。

　　“我、我……”他支吾了半天，勉强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问，“你又是谁？”

　　“落桐，我等你好久……”雾状的鬼魂并没有理会他，径直向那副枯骨走去。

　　勾魂使三两步跟上，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阻止他继续前进，“这是刚入冥府的新魂，不得靠近！”

　　“走开！”

　　两道鬼魂纠缠之间，枯骨已渐渐沉入河中，转眼不见踪影。

　　“不——”他痴痴凝望着河水，半晌后，猛地转回身去，缭绕的黑雾凝聚成尖细的爪，猛地擭住勾魂使的咽喉。

　　“你该死！”

　　强势的煞气将勾魂使包围，他呜咽着说不出话，只觉得三魂七魄都在被绞缠撕裂。

　　河水中央泛起一片湛蓝的微光。身形不明的鬼魂看了一眼河面，又沉声逼问：“她是什么命格，怎么死的，说！”

　　“流、流霞煞……受火焚而死。”勾魂使抽搐挣扎着，一字一字艰难吐出。

　　“落桐，果然是你！”他的声音更加颤抖，带着近乎癫狂的兴奋。

　　此时此刻，浮着微光的魂灵从河中浮起，她双目微合，神色安详，像一张白纸。呜咽声渐渐低下去，勾魂使在煞气绞杀下化作青烟飘散，他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盯着河中心，时而无声笑着，时而痴痴地低声默念。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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