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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落
“你怎么破事儿就这么多?”
许南霜插着腰,居高临下注视着躺草堆上的陆瑾临,俨然一个焦头烂额的怨妇形象。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陆瑾临也很难为情。他上半身是自如的,还能双手撑地坐起身来,但两条腿是僵的,完全不能活动。
许南霜蹲下身来,大手一挥掀开他的衣摆,捏了捏他的脚脖子,还是死肉的手感。
陆瑾临面色惊惶不定,对许南霜的举动瞪直了眼。他活过来之后,那副没脸没皮的德行就仿佛死去了,整个人又含蓄了起来,忙不迭地摆手让她离远点。
柴房外有脚步声临近,不用想他们也知道,是客栈老板差伙计过来赶人了。陆瑾临赶紧躺下装死。
无奈之下,许南霜和暮衣只好又把他打包进麻袋,两鬼一人一路往明石镇外行进。他们没别的地方可以歇脚,只能先在附近的义庄安顿。
义庄里秋叶满地,分外凄凉。偶尔有孤魂飘来,狐疑地看他们一眼,又飘走。
陆瑾临认为,他迟早能站起来的,但时间上说不准,即苍林一行不能无限期耽搁,也只能找人抬他上路了,坐轿子当然是不妥,但可以躺棺材里,这点小事他并不介意。
“对了,还要买一些冰块,万一我的腿开始腐烂了怎么办?”他靠在一副棺材旁,浮想联翩地说道。
许南霜冷冷看着他:“雇人,买棺材,买冰块,请问你有钱吗?”
陆瑾临瞅她和暮衣一眼,小心翼翼问:“呃……你们有吗?”
暮衣点了点头:“纸钱是有的。”
许南霜贼兮兮一笑:“那天晚上我查验你尸身的时候,明明看见你腰间藏着钱袋子,想骗我们?”
“那是我的饭钱啊!很少的!只够吃白米饭了!”陆瑾临尖声抗议。
许南霜又贼兮兮一笑,慢悠悠蹲下身来,看他的眼神像饿狼见了羊。
“你……你想干嘛?”他缩起脖子,捂紧了腰间的口袋。
“不交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许南霜稳准狠一手撕开了那人的衣服,陆瑾临大惊,挥手阻挡,彼此间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咳——”站在一旁的暮衣轻咳一声,陆瑾临立刻充满感激地望去。
许南霜停手,回头道:“怎么了?”
“还是我来吧。”暮衣说。
有了钱,暮衣便去西市雇人,许南霜听不得陆瑾临的哀嚎,只好去附近的树林摘些野果,供他路上充饥。
等她再回转义庄,已经是正午时分。
义庄外是一条笔直而逼仄的青石板路。此时,小贩们都出摊了,稀稀落落的摊子从街头延伸到巷尾,多是卖的纸铜钱、纸元宝,或者香烛。午时的烈日洒在这些金银纸钱上,折出耀眼而冰冷的光。许南霜不由地移开了眼。
“离恨歌,无常酒……尘缘尽,莫回头……”
歌声不知从哪里飘来,是哀而不伤的调子,此时此刻倒是很应景。声音很年轻,听着是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抑扬顿挫之间带了几分洒脱,不像凄凄切切的送灵,倒更像自我消解。
许南霜循着歌声远远望去,原来巷子最深处还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小摊,只是比起其他摊位,着实简陋了许多。一支细竹竿撑起了矮棚,矮棚底下是两张合拼的竹架,架子上摆的不是纸钱香烛,而是灰头土脸的酒坛子。
这歌声实在很和许南霜心意,她便不知不觉走了过去。摊主见有人来了,收了嗓,冲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摊主身着粗布长袍,头戴纶巾,是书生打扮,样貌平平无奇,唯有眉眼干净得过分。若说暮衣的眉眼像迷蒙的烟雨,总含着若即若离的缱绻之意,那么眼前这人,便是历尽萧瑟,也无风雨也无晴。
酒坛里溢出的酒香格外诱惑,让许南霜不由地心生疑惑。俗话说阴阳相隔,她对人间形形色色都已不敏感,这酒香气闻着却十分生动,有特别地吸引力。许南霜仔细观察这书生,并无鬼气,是个十足的普通人。
“这是什么酒?”许南霜问。
书生淡然而笑:“无常酒,祭典已故之人的酒。愿浑噩不安的魂魄喝完了酒,种种意难平之事便可随之忘却,安心上路。”
许南霜低头,缓声说:“恩怨种种,又哪是一坛酒可以解决……”
书生点头,轻叹道:“是啊,同那些金银纸钱一样,在世之人寄托的一点念想而已。”
许南霜扫了一眼竹架,生意挺好的,大半天下来已经不剩几坛了。
“说错勿怪……姑娘来这里,恐怕也是家里有白事要办吧?”书生问。
许南霜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又赶紧补充一句:“我钱不够了……”
书生听罢,淡然一笑,笑容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他想了想,说:“实不相瞒,在下是行走各地的游商,即刻便要收摊去赶路了。今日有缘,这酒便送给姑娘,如此,在下也减轻了些许负重,两全其美,岂不好?”
许南霜觉得有道理,便收下了酒,又道了一声谢,转身离去。
待许南霜走远,书生的面貌开始模糊,身形开始变得纤细,渐渐幻化成女子的模样。她白衣如雪,不着粉黛,青丝只由一支玉簪略略挽起,全身上下素净得几乎没有一点颜色,唯有眉间花钿嫣红如血,反倒衬得五官有种惊心动魄的明艳。她看着许南霜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悠远迷蒙。
“这酒,当是送你最后一程吧。”
白衣女子身侧,有黑雾凝聚,祈渊慢慢现出身形。
祈渊是来传话的,他知道这个中间人不好当,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踟蹰道:“白姑娘……”
白衣女子眼神冷淡,不说理会,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祈渊只好直白地开口:“右司殿大人说了,让白姑娘切记小心行事,勿只身冒险,如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祈渊见她没有搭理,又道:“右司殿大人还说,‘知道你根本不会理我,但这不是场面话,是我的真心话。即苍林一行,一切当心。’”
白衣女子冷声道:“假仁假义,我该怎么做不需他再提醒。”
祈渊低下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右司殿大人还说了,‘知道你一开口就会骂我,我也不惹你烦了,只是想把这些话说完,仅此而已。’”
白衣女子自嘲一笑,服软,装可怜,他是越发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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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南霜拎着酒回了义庄,暮衣一动不动盯着她,陆瑾临则是气炸了。
“你你你……居然拿我的饭钱去买酒!万万想不到,你居然是个酒鬼!”
“这是送的啊。”许南霜将缘由一五一十道来。
暮衣听完后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听说过,阳间确实有这种人,能酿造给鬼喝的酒。”
“那你喝酒吗?”许南霜问。
暮衣摇头,说:“我喜欢茶,或者茶泡饭就萝卜干也不错。”
陆瑾临刚啃完一只李子,扔掉果核,挪着行动不便的身子凑近许南霜,使劲闻了闻,皱起了眉:“没什么味儿啊,这酒掺了水的吧?”
许南霜瞥他一眼,嫌弃道:“那你该庆幸,自己还算个活人。我闻着真的好香啊……”
她靠坐在墙角,拍开封泥,就着阳光一口口喝着。熏风阵阵拂过,暖意盎然。午后的阳光不刺眼了,化作柔软而氤氲的白雾。举目都变成白茫茫的,雾的尽头影影绰绰,许南霜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颗孤零零的桐树被缭绕不绝的雾气簇拥着。桐花瓣簌簌飘飞,落在地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有始无终的梦。树下躺着一个明艳动人的白衣姑娘,正枕着胳膊闭眼休憩。白色的花瓣落满一身,很快就分不清花和人。许南霜无声而笑,快步跑去将她拉起来,帮她拂去身上的花瓣。白衣姑娘嗔笑着,轻轻拍了她一下,又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白里透红的桃子,递给她。许南霜问,哪里来的?白衣姑娘说,树上结的。但……天知道桐树为什么会长桃子。许南霜吃着桃子,眼睛溜溜地看着白衣姑娘,心下的疑惑越来越深,这么大的树,只有一颗桃子吗?她会不会瞒着我?
许南霜正要开口,头顶就被“桃子”砸中了。她猛地睁开眼,眼前还是摆满了棺木的义庄,墙头有乌鸦凄凉地叫着。
“你可算醒了。”
陆瑾临靠卧在棺材里,看上去悠闲得过分,正边吃梨子边说道。许南霜怔怔看着滚落到手边的梨子,正是刚刚陆瑾临砸向她脑袋的。
暮衣觉得不对,凑近她小声问道:“怎么了?”
许南霜神思不定,嘴唇微微阖动着,突然眼睛一亮,醒悟道:“一定是那酒……无常酒!”
暮衣不解,迟疑问:“……什么酒?”
许南霜大惊,猛地抬眼看向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连无常酒都是梦?她手足无措地四处找寻,却怎么也不见那个酒坛子。
“所以是我睡着了,做了一个连环梦?”许南霜喃喃自语,又问暮衣,“那你喜欢吃茶泡饭就萝卜干吗?”
暮衣无言了一阵,勉为其难地捧场:“听上去……还可以。”
许南霜不管不顾,快步向大门口跑去。义庄外是一条笔直而逼仄的青石板路,仍有零零落落的摊子贩卖着纸钱香烛,巷尾角落里却是空荡荡积满了尘土,根本不曾有人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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