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种植手册

　　客栈背后是一片清净的桃林，桃林深处坐落着一方池塘。此时正值早春三月，已有零星的桃花悄然绽放。

　　子夜过半，皎然月色倒映在澄澈如镜的水面上，几许清辉点亮枝头春意。

　　暮衣默立在池塘边的桃树下，偶有花瓣三三两两地飘落，他的视线随着落花飘忽远去，又不知徘徊到哪里。

　　身后有枯枝被踩碎的轻响，夜风莫名地涌动了起来，惊动了水中花月，浮光掠影刹那间破碎模糊。他并不意外，默然收回飘忽的目光，回过身去。

　　来人是苏凛。

　　“公子，又见面了。”苏凛笑道。

　　暮衣遥望月色，平静道：“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

　　风吹林动，桃树愈发不安地摇曳着，花瓣簌簌落下。有一片幽绿的星光从林中飘出，看似普通的光芒，实际上却是这桃树的精魂。

　　荧光化成了少女模样，既不敢冒冒失失上前，也不敢退走，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暮衣看了一眼苏凛。

　　——果真是有分量的妖来了，方圆百里的小怪都战战兢兢的拘谨起来。

　　“今晚的月色很美，不是吗？”苏凛走近了几步，信手一拂。那少女得了令，倾身一礼，低眉顺眼地退下。

　　整片桃林都变得悄无声息。

　　“嗯，七天之后，想必更好看。”暮衣无言地看着那片萤火飘走，不疾不徐地回应。

　　苏凛心领神会，笑道：“再过七天便是三破日，阴阳两界双月重合之时。自此往东南方七十里，有一片林子，名为即苍林，这几日很不寻常，阁下身为冥界鬼差，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点头：“东南方阴云晦昧，不见星芒，且已持续数日之久。”

　　苏凛看向暮衣的眼，一字一句地追问：“三破日乃是六十年一遇的极阴之日，又逢即苍林阴气冲盛，这一切，难道会是巧合吗？”

　　暮衣的目光若即若离，声音淡薄得像林间的雾气：“当然，凭空不可能造出如此声势。大概是早些年出过事，怨魂结集，如今又被有心人加以利用……造了杀阵。只怕，是请君入瓮之计。”

　　苏凛笑了：“怪只怪，阁下前几日收魂收得太漂亮，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会引起有心人注意，为你布下这个局。”

　　“那多谢苏公子提醒了，我们不会去送死的。”暮衣收回目光，正了神色，朝苏凛微微点头，欲告辞离去。

　　“你们想继续往南去吗？”话一出，暮衣立刻止住了脚步。苏凛看着他的背影道，“你的判断的确不错，许南霜的尸骨就在那里，绥州最南边的松枯岭。”

　　林间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不用去了，她怎么死的我最清楚，她就是我杀死的。”苏凛道。

　　暮衣倏然抬眼，静若深泉的目光泛起涟漪，又悄然归于沉寂。

　　“你误杀了她？”他声音平静，方才的波澜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不见踪影。

　　“是。”苏凛随意应了声。

　　——没有愧疚，也没有任何遮掩，像承认一件寻常事。

　　“命主流霞者，葬身于松枯岭本就是他的命数，我不过是顺应天命的棋子罢了。”苏凛微微眯起眼，“我本以为这人会是许南霜，谁知竟有人能一手遮天，交换她和别人的命格，于阴阳两界兴风作浪，无视六道轮回的秩序。”

　　他有条不紊叙述着，理所当然的语气，过后又话锋一转，直视向暮衣眼睛：“替死这种事，瞒得了一时，却居然还能瞒过阎罗十殿和幽明司的眼，让她差点就入了轮回……你们冥界做事情，能疏漏到这个地步？公子，还需要我说的再明白些吗？”

　　暮衣仿佛事不关己，只是从容道：“是，他们暗中里应外合，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我心里有数。”

　　“冥界的暗桩你心里有数，真正身负流霞煞的人，我也有数。既然对方用心良苦，你我便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如何？”

　　一阵沉默。

　　苏凛见他有所动摇，笑了笑：“她叫白落桐。原本只是未开蒙的花妖，不知是谁替她生造了命格，竟修炼成人，然违逆天命必有反噬，甲子年一遇的流霞煞落在了她身上，她不想死，便找了许南霜这个替死鬼。”

　　“你为何要杀她？”暮衣突然问。

　　苏凛微顿，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随后将缘由一五一十道来：“我族水源日渐干涸，松枯岭山头有道活水，我便布下了法阵，改变地脉走向，引水西流。此阵须得生生不息的火煞来催动，命主火流霞的活人来祭阵，再合适不过了。”

　　暮衣好半天都没讲话，气氛有一些冷场。苏凛以为他没明白法阵原理，又深入细致地讲解了一遍，讲到头了，却听他颇为认真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搬到松枯岭？”

　　此话一出，苏凛顿时皱了皱眉，一反常态的有些激动：“途经数千里，劳民又伤财。更何况水源并非无穷无尽，为此而不断迁徙，何时是个头？再者，白落桐本就是源自妖族，为族人牺牲，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他只好连连点头，但看那神情，却是不以为然。

　　苏凛脸色不大好看了，认为他问得唐突回应得又敷衍，很是不悦，只是碍于形势，没好发作。

　　好半天后，苏凛语气才温和了下来：“阁下应当有听说过‘墨髓’吧？”

　　“自然。多年前冥界动荡，羽沉河浊气外流形成了墨髓，不过近些年已无踪迹。苏公子为何突然提及？”

　　“有人说，它化作杀人如麻的妖女，也有人说，是因为它渗入了绥州北的地脉之中，才导致山洪肆虐，地震频发。当然，这些都是民间谣传而已。我所知道的是，在一百九十年前，这道浊气流转至沉岁阁附近，附着在一只麒麟身上，麒麟因此狂性大发，误伤了不少人，后被沉岁阁大弟子叶浮舟亲手了结。”

　　苏凛边说边观察对方神色，他不言不语，和先前并未有什么不同。

　　“至此，世人便再也不见墨髓的踪迹。我一路追踪白落桐到即苍林一带，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暮衣忽的抬眼：“如何？”

　　“原本看暮兄少言淡泊，还以为真的不感兴趣。”苏凛轻笑，娓娓道来，“这几十年间，即苍林地下水脉的走向发生骤变，本是泾渭纵横的河流，却悄悄汇入即苍林深处的澜月湖。我曾前去勘察过，那里地势低洼，终年不见天日，正正是阴气汇聚之地，稍作布置便可连结阴阳两界。我顺藤摸瓜，探清了水脉的来路，正是沉岁阁曾经封印墨髓的地方。但水脉汇入冥界，最终去处我无从知晓，那么这道浊气是被谁引流出来，又被谁收为己用了呢，和白落桐又是什么关系？”

　　“你想要我如何配合？”他没什么犹豫，直言相问，对墨髓的来龙去脉却丝毫不表态。

　　苏凛定定看了他许久，不露声色开了口：“白落桐找许南霜替死，二人的生辰必然高度吻合，命数亦有了交集，我想借此机会布下阴阳双生阵。但即苍林煞气过重，阴阳之气极不平衡，法阵难以施展，还需暮兄鼎力襄助才行。”

　　悠风拂过，树影微澜，霜白月光倒映在暮衣的眼眸里，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所谓阴阳消长，互生互克？等白落桐中招，许南霜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她曾经惨死于你手中，做了鬼还要被你继续利用，何其无辜？”

　　“这话，未免太道貌岸然，你对她就没有利用？”苏凛嗤笑，眼中掠过一丝讥讽，“要么真心以待，要么就利用到底，半推半就，拖泥带水，没意思。”

　　“的确没什么意思，告辞。”暮衣说罢，便转身离去。

　　苏凛见他要走，倏然提高了声音：“阁下对墨髓如此关心，即苍林一行，必定有你想要的。看得出阁下绝非普通鬼差，若是想在地脉之中做一点手脚，打击对手，甚至将墨髓据为己有……你想怎样，我都可以配合帮忙。”

　　他听完，倒是笑了，笑意轻描淡写：“冥界已经相当热闹了，不差我一个。这一点你大概是误会了。”

　　苏凛稍有诧异，怔了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忙道：“你想讲道义，也行。这阴阳双生阵，我保证点到为止，不伤害许南霜分毫。”

　　月色之下，那道缥缈的身影显得越发虚淡。他驻足，眼中有似笑非笑的盘算之意：“这话说得太满，我倒不大敢相信了。”

　　孤月悬空，清辉皎皎，桃林间月影斑驳，一片光怪陆离。

　　他声音淡漠，像这片清幽莫测的月色。

　　“也无妨，该做的我会去做，不该发生的我会制止。你我都是一样的，见好就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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