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刘进和唐胜走出门来，迎面撞见石韬玉，二人皆感意外。石韬玉静静地伫立在门外，身姿挺拔，面无表情，仿佛也是一名护卫。唐胜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转向前方，刘进则注目片刻，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石韬玉垂了垂眼帘，吸一口气走进门去。胥善则背对着门站在书案前，颈项微微前倾，两手撑着桌沿，不知在想什么。石韬玉故意放重了脚步，走到他身边，笑着跟他打招呼。
　　胥善则目光闪烁了一下，对她报之一笑，下意识扭头瞥一眼门外。石韬玉道：“我刚才看到刘大人和唐校尉离开了。”
　　胥善则点点头：“他们来找我商量些事情。”说着绕到书案后坐下，将案上散乱摆放的几页纸叠放整齐，细细读起来。
　　石韬玉乖巧地站到一侧，轻车熟路地倒水研墨。她手上轻轻打圈，目光在书案上扫视。胥善则良久不言，呼吸却比往常深沉。石韬玉有些好奇地朝他看过去，见他翻动手中纸，时而蹙眉盘算，时而目露叹赏。石韬玉将目光投到那叠纸上，想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引人入胜的记载，能叫胥善则如此喜形于色。
　　纸很薄，上面字迹有大有小。大字排列疏松整齐，看起来像书信；小字墨色偏浓，断断续续地填充大字两边的空白，像是批注。石韬玉一眼瞥见一个“爻”字，心里越发好奇。
　　胥善则余光见她探头探脑，便将手中纸摊放在书案上。石韬玉见他坦荡，知道纸上内容无需避讳，便直截了当地问他：“纸上写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胥善则点头，手指在纸上扣了扣：“这上面说，李松延正在宜苏一带分地造田。”
　　“李松延是谁？”
　　“李松延是定爻军的统帅。”胥善则说着，将纸推到石韬玉面前，自己则起身在房中走动。
　　石韬玉拿起细看，发现果然是封书信，只是没有署名。她认出那些小字是胥善则的笔迹，看来他很重视这几页纸，细读之外甚至做了批注。她快速翻看，发觉这几页纸详细地讲述了同一件事，就是定爻军在宜苏分地的全部过程。写信之人条分缕析，将分地的始末叙述得十分精彩，看得石韬玉也心情激奋起来。她忍不住感慨道：“这个李松延真是好见识！”
　　胥善则听她如此赞赏，含笑看了她一眼：“这个李松延可不识字。”
　　石韬玉纳闷：“可是看这个人的名字，不像没有家学。”
　　胥善则微微一笑：“他旧名李长生，建立定爻军之后专门请人改了名字。”
　　石韬玉放下信纸，笑容渐深：“有意思！”
　　胥善则道：“他虽不识字，却能令王兄庄兄同时追随左右，可见此人不凡。”
　　石韬玉茫然片刻，隐约记起王攸和庄如诩，想起当年在书阁中那一番议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她见胥善则精神振奋，便问：“那敦成要效仿宜苏吗？”
　　胥善则摇头道：“敦成和宜苏情况有所不同，不能简单模仿，还需仔细筹划。”
　　石韬玉看他凝眉沉思，问道：“这就是你们刚才在商量的事？”
　　胥善则闻言看向她，见她脸上虽挂着疑问的表情，但目光淡然通透。胥善则暗想，不知她究竟在外面站了多久，有没有听到关于和沈家联姻的话。
　　石韬玉看他流露思考的表情，心里猜测他会坦白还是遮掩。他既已申明拿定主意，以其一贯态度自然是坦诚相告。他若想搪塞过去，便是心存在意。
　　胥善则点头：“是啊。李松延借分地造田笼络了不少人心。他的定爻军自东而来，如今在宜苏站稳了脚跟，下一个目标也许会是钟陵。我看此人野心勃勃，大有雄霸沧南之意。敦明军与之必有一战。为此，敦成也急需稳固人心，早做准备。”
　　石韬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摆出疑惑的表情：“可是信中说到，宜苏百姓多行商，小农以蚕桑为主，所以土地荒置颇多。敦成弹丸之地，哪里有那么多无主的荒地可分呢？”
　　胥善则感喟道：“确实，而且敦成的田地大多被城中豪强所掌控。”
　　石韬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有条不紊地说道：“若想笼络敦成百姓，就要分给他们田地。田地从何而来？目前看来只能从豪强那里夺取或者交换。这些豪强在敦成根深势大，强夺损其利益，必然得罪他们，势必危及敦成治理，所以最好是交换。但官府收购田地尚无先例，恐怕那些豪强心存顾忌，不愿达成交易。若要促成此事，便需树立典范。一旦开了先河，令其他豪强发觉有利可图，便可打消他们的疑虑。而这个典范最好是在敦成家喻户晓的，权势与威望并重的，比如沈家。”
　　胥善则听她说到沈家，心里便想，她大概是在门外听到了。
　　石韬玉字正腔圆地继续说：“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拉拢沈家，人情往来，威逼利诱，总有办法达成合作。但为了利益缔结的盟约，终有一天也会因利益而瓦解。所以才有朝秦暮楚。所以才有秦晋之好，对不对？”她凝视胥善则的眼睛，目光犀利得仿佛直看到他心底。
　　胥善则心想，她很介意，否则不会如此锋芒毕露，这与她平素示人的形象实在偏离太远，她果然还记得儿时的约定吧。他微微颔首：“你说得对。刘大人确实有与沈家联姻的打算，只是我不同意。”
　　石韬玉盯着他：“你不同意，因为和沈家联姻的人选，是你？”
　　胥善则心情复杂：“理论上，我是最佳人选。”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当沈家的姑爷不好吗？”石韬玉想起当日沈绵帮助自己和项明珠脱身，此刻感激之情全化为嫉妒，纵然知道胥善则已回绝此事，心里还是意难平。她有些赌气：“沈绵对我与姐姐有恩，她心慈貌美，古道热肠，又是高门大户出身，配你不好吗？”
　　胥善则看她脸上飞红，语调早已失却平常的和缓，迅捷的语速却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失落。他轻轻挑眉：“你觉得好？”
　　石韬玉眨了眨眼睛，感觉脸上热气氤氲。她克制住起伏的心潮，将目光移向别处：“不然，你为什么不愿意？”嘴上说着，心中暗忖：你自然是记着和我的约定，要做守诺君子，所以拒绝罢了。
　　“因为我对沈家姑娘无情。”胥善则一边解释一边察言观色，发现她并未释然。他想，她反应如此强烈，不可能不记得儿时约定，既然记得，何必装作若无其事。
　　石韬玉垂头不语，心想话已说到这份上，他为何仍不愿提及当年约定？自己之所以避而不谈，是为了要他始终介怀，要他为此反复思量，因为唯有考虑透彻，他才能脱离亲情人伦的束缚，才能打破兄妹关系的桎梏。但她不明白对方为何同样选择了回避，独自坚守岂非永无终结之日？难道他是害怕自己让他履行约定娶自己，所以宁可沉默自苦？她因这念头而心生丝丝苦楚。
　　胥善则看她不说话，心想她既然绝口不提，自己也仍维持原样，不论她作何打算，总之自己不能失约。石韬玉却想，既然他不提，自己也不会主动说破，反正心意早定，陪他守着就是了。
　　反正来日方长！两人各怀打算，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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