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李昌回到军营，夜里不能安寐。次日晨操时，他见到了春风满面回来复职的刘进，午后又撞见刘进和唐胜在校场外交谈。李昌没有靠近，隐约听二人商量晚上叙旧之类。
　　等到日头西斜，胥善则一如既往埋首于卷册。李昌故意道：“听说刘校尉摆下夜宴请同僚叙旧，怎么胥校尉不去吗？”
　　胥善则微微一顿，抬头看他道：“要去的，只是手头还有些文书要改。”
　　李昌见他光明磊落，忽然想到如果石韬玉出那样的主意是想保全胥善则，她一定会告知胥善则。而若胥善则知情，就会顾忌张显，又怎会放任刘进在复职第一天就闹出这结党营私的嫌疑来？可见胥善则不仅对石韬玉的建议一无所知，恐怕还以为张显是真心打算重用刘进的。
　　李昌思忖片刻，说道：“胥校尉，昨天见到石姑娘了吗？”
　　胥善则沉默着摇头。他已将近半年未见过石韬玉，昨日赴宴本以为必定遇见，心里既期待又畏惧，为此忐忑许久，谁料直到宴席散去也未见石韬玉的踪影。看来对方是有心回避自己，胥善则心里有些微失落，但想到自己也未曾主动找过对方，便觉得理所当然了。他们经历过更长时间的分离，但从小到大的情分并未因此受损，所以胥善则处之淡然。
　　李昌看他毫不知情的模样，忽然觉得他咎由自取。李昌又道：“你们有半年未见了吧？”
　　胥善则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无言以对。他在心里辩白，虽然久未相见，自己却时常想念她。他常回想在马场相遇的情形，想石韬玉欢喜忧伤、装模作样，全是为了自己。他也常常回忆最后一次见面，每想到石韬玉转身而去，心里总是牵牵扯扯地疼。他甚至梦见过自己答应了石韬玉，两人终得圆满。只是好梦易醒，而梦中欢愉来得太过轻易，总叫他良心不安。
　　李昌看他似是心虚，心里想不明白，明明不是无动于衷，为何偏守着咫尺之遥固步不前。念头一动，话脱口而出：“据说她让将军杀了你。”说完自己先一愣，随即竟心生一丝痛快。
　　胥善则呆住，在脑海里将李昌的话重复了十几遍，好不容易明白话中含义。他醒悟过来神色一变，胸口如遭猛击。
　　李昌看他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很快又涨红起来，关切道：“胥校尉？”
　　胥善则感到呼吸不畅，腔子里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有些魂不守舍地问李昌：“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若你不能为将军所用，则该杀。我听将军提起，怪她狠毒。”
　　胥善则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心跳得越发厉害，仿佛被困在幽闭的山洞里将要窒息。忽然石壁上破开一道口子，山风荡涤浊气，阳光照亮出路。他眼前豁然开朗，不禁为之振奋。过了好一会儿，胥善则稍稍克制心情，眉眼柔和舒展。他忽然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不怪她……”
　　李昌见他居然有些高兴似的，觉得他是魔怔了。
　　胥善则镇定心神，向李昌作揖：“多谢李副尉！”说完快步出门去了。
　　李昌看他离去，突发奇想，若石韬玉根本没有想杀或想保胥善则，而是用这种危言耸听的办法逼胥善则去见她呢？自己岂不是做了传话的红娘？
　　胥善则不知道李昌的诸多想法，他步履匆匆往项府去，越走越无法压抑心中的激动。到了项府扣响门环，不久便有门房迎出来。胥善则自报家门，直言有事要见石韬玉，请门房带路。
　　门房先前见过他，记得是府上石姑娘的兄长，又看他脸颊发红满头大汗，以为是什么紧急的要事，急忙将人引进门。过了前厅，遇见两个洒扫的侍女，门房便交代她二人领胥善则去见石韬玉。
　　二人放下手中活计，一个引路，一个跑着去向石韬玉报信。胥善则匆匆走进花园，远远看见石韬玉的住处，却见先前报信的侍女退出门来，将门关上了。他心里纳闷，快步上前。那侍女欠身施礼，传话说石韬玉今天无心见客，要他明日再来。
　　此时天色已暗，花园里流风穿行，稍稍驱散些燥热。胥善则吃了闭门羹，慢慢恢复冷静，心里反倒高兴起来。石韬玉没有托辞，只说不愿见他，这令他安心不少。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笑笑，转身往回走。
　　胥善则没去赴刘进之约，在将军巷的夜市上游逛了很久。当晚刘进邀请的都是昔日一同从陵南来的，席间笑骂不断。唐胜最是激动，拉着每个人敬酒，对胥善则的缺席表现出十分不满。喝到酒酣耳热时，他冲去胥善则的营帐要抓人，结果一无所获。刘进反而显得大度，替胥善则罚了几杯酒，总算将大家安抚住了。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眼看亥时将过，才各自告辞离开。
　　胥善则深夜回到帐中，躺在榻上毫无睡意。他想石韬玉，想她不再是单纯的要人保护的小姑娘，而是懂得算计他甚至敢威胁他性命的人了。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伤心，反倒有些莫名的欣喜，如同好弈者寻到了难得的对手。李昌语焉不详，他不清楚石韬玉如何劝说张显，也拿不准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大致能够猜到石韬玉提出的理由，也意识到石韬玉说的话足够分量，否则张显不必告诉李昌，李昌也不会认真提醒自己。
　　想着想着，胥善则有些激动起来。小丫头如今了不得了，敢拿他的性命来冒险，毫不顾及家人的情分。转念一想，又不禁苦笑，做妹妹的要杀哥哥，不但是断绝亲情，就连世俗的名声都不要了。胥善则再□□省，自己究竟是哪里教错了，竟让她如此肆无忌惮。他望着帐顶出神，不住地扪心自问：她既然可以杀我，我为什么不能娶她？思来想去，越发觉得问心无愧。想到等天明见面便要问个清楚，更是心中跃跃，彻底无法入睡了。
　　胥善则辗转反侧一夜，次日晨操过后，立刻往项府中来。石韬玉早已在花园的水榭中等候，她盛装打扮，一袭胭脂色的衣裙，浓烈而又端庄。胥善则从未见她如此隆重，不由得微微心悸，可见她不苟言笑，似乎有些生分，又莫名生出些伤感。
　　没等他开口，石韬玉先是展颜一笑，问道：“哥哥，你是来答应我的吗？”
　　胥善则如同刚开局就被将了一军。他另起话题：“李副尉说你要杀我，我来问个明白。”
　　石韬玉面露惊讶，眨着眼睛想了片刻，坦言道：“我没有这么说。”她见胥善则也露出意外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胥善则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气人，明明是她将自己逼到这里来，此刻却装得没心没肺。他吁了口气，郑重其事地看向石韬玉：“那你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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