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石韬玉脸上扫过一丝不平，随即轻哂：“我不过是纸上谈兵，又怎及得‘一将功成万骨枯’！”
　　张显面若生霜，沉默良久，改换颜色：“我听说你和胥善则兄妹情深，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去死？”
　　石韬玉抬眸，目光恻恻，俄而又变清冷 ：“我是胥家收养的孩子。胥善则与我曾有婚约，但他并不情愿。就在你与姐姐大喜之日，我们取消了婚约，这半年来也未再相见。所谓兄妹情深，早就没有了。”
　　“只是如此，你就恨不得他去死？”张显沉着脸色看她，“说你狠毒，是抬举你了。”
　　石韬玉张口欲辩驳，转眼却吞下了话头，改为坦然受之。
　　张显看她未有半分愧悔，更觉心寒，冷冷道：“行了。你的主意我听明白了，下去吧。”
　　石韬玉伫立在原地观察张显，看他刻意移开目光，对自己不屑一顾。她知道无需再多说，便不卑不亢地告退，转身出了书房。她一路没有回头，缓步走到花园中，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来处空无一人，四围悄然无声。石韬玉微微垂眸，快步回了卧房。
　　入夜后，她在项明珠房门外再次见到张显。张显对她看似一如既往，目光中却透出冷淡，而眉眼间的焦虑已消失大半。之后两天，张显照常出入军营，在家与项明珠相处时，显见地开朗许多。项明珠为此高兴，也随之放松下来。
　　不久，项明珠要石韬玉帮忙筹办宴席，说是张显要在项府宴请军中将领。石韬玉听闻刘进和胥善则也在受邀之列，心中不由得忐忑。她心不在焉地帮着项明珠张罗，魂不守舍地捱到胥善则在项府出现。
　　当晚项明珠侍宴。一片觥筹交错中，张显似乎心情很好，一味闲话家常。石韬玉躲在花园的树影里偷听，仔细分辨每个人的情绪。
　　酒过三巡，项明珠起身回避。张显忽然询问起众人对攻打钟陵的看法。石韬玉边听边算，发现在座十二人，除了张显尚未表态，只有郭随和另外两个校尉反对攻打钟陵，其他人都认为敦成占尽人和，应尽快攻下钟陵。
　　众人各抒己见，不等张显发话，已讨论起夺取钟陵的具体办法来。反对的三人据理力争，担心攻打钟陵的举动会彻底激怒朝廷，会令敦明军陷入持久的苦战。
　　一桌人争执不下，张显终于表态，同意攻打钟陵。石韬玉纳闷不已，反省自己是否推断有误。然而张显紧接着推延了攻打钟陵的时间，说一旦攻打钟陵等同于向朝廷宣战，必须做好与朔阳军长期周旋的准备。他为此恢复了刘进原先的职务，让他协助郭随筹备作战。
　　事出突然，在座的一时无话。刘进告谢，语调难掩欣喜。石韬玉认定张显无论如何不会真的攻打钟陵，此刻假意答应不过是缓兵之计，真正的目的在于恢复刘进的职务，然后寻机除之。她意识到张显是真的动了杀机，不由得心惊肉跳。
　　宴席散后，众人陆续离开。石韬玉腿脚早已麻木，拽着树枝缓缓起身，艰难地走了几步，腿上便有如千万虫蚁在啃噬。她迈不动步子，立在原地攥着拳头强忍，脑海里不住地回想胥善则方才在席间所说的话，生怕哪一句会触动张显的杀心。
　　她想得入神，忽见李昌出现在视野中，眨眼间到了跟前。李昌的神情异乎寻常的严肃。石韬玉勉强行了个礼，问他何以去而复返。
　　“我来找你。”李昌开门见山，“石姑娘，你是否曾向将军进言要杀刘进？”
　　石韬玉微微一愣，再看李昌神情，觉得他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她不打算遮掩，点头说是。
　　李昌难以置信，又追问：“你还说要斩草除根？”
　　石韬玉暗想，张显莫非是将自己当日所言一字不差地向李昌复述了一遍。她又点了点头。
　　李昌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难道你不知道，令兄与刘进关系匪浅，将军一直认定他是刘进的亲信？”
　　石韬玉仍淡然：“我知道。”
　　“你……”李昌一时语塞，缓了缓，低声和气道，“你对他有情，不是吗？为何又要害他？”
　　石韬玉大为诧异，没想到李昌直接戳穿了自己的心事，更没想到他竟会为胥善则鸣不平。她不禁感慨，却不能对李昌直抒胸臆，只能搪塞道：“这是两回事。”
　　李昌见她如此反应，几乎等同于默认。他摇头道：“将军说你狠毒，我不相信。你故意说要杀刘进及其党羽，其实反而是为了保护他们，是不是？”
　　石韬玉心中一惊，脸上茫然道：“何以见得？”
　　李昌见她神色微变，认定她是装傻充愣，说道：“刘进并无过错。你故意这样说，又用那牵强附会的理由要连胥善则一起杀，岂不荒谬？如此离谱的建议，若由军中将领提出，只怕将军无论如何都要考虑一番。但你身在闺阁，不懂军务，万一让其他将领知道是你向将军提出如此建议，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这样一来，将军非但不能采纳你的建议，反而会彻底否决。你是刻意进言，反其道而为之，对吗？”
　　石韬玉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李昌，静默片刻道：“卫南公并未否决我的建议。”
　　“将军不但没有为难刘进，反而重新启用他，这不是明摆着吗？”李昌察言观色道。
　　石韬玉微微蹙眉，怀疑李昌在试探自己。她决然道：“李副尉，你多虑了，我怎敢在卫南公面前耍小聪明？我是真心出主意的。”
　　李昌震惊，喉头一噎，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韬玉从容道：“李副尉若觉得不妥，可以向卫南公提议，最后还是由他定夺。”
　　“为什么？”李昌满脸不解，克制不住地扬起了音调，“你和胥校尉不是一向感情深厚吗？”
　　石韬玉看李昌有些掩饰不住的焦急，心中顿时明了。她淡然道：“卫南公重新启用刘进，想来已有决断，李副尉何须在意我曾经说过什么？你既然一心效忠，实在不必自寻烦恼。”
　　李昌一愣，随即叹息：“姑娘真是聪明人，看来我不该多此一举。”
　　石韬玉笑笑，意识到李昌对张显的安排并非心悦诚服。如果张显将她在建议之前的那番剖析告诉李昌，李昌就会明白她那看似荒谬的主意何以能打动张显，也就不会多此一举，只可惜张显终究没有对他交心。
　　李昌忧心忡忡：“刘进虽然怀藏野心，但迄今为止所做之事无一不是有利于敦明军。要杀他，还要连坐，实在不能叫人心服。我怕将军一招棋错，寒了众人的心。”
　　“我们在茶楼听到的流言，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刘进的危害吗？”石韬玉反问道，“眼下情形一目了然。刘进得人心，卫南公失人心。卫南公究竟忌讳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李昌默然，心底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在理。在攻打钟陵一事上，刘进因治理之功深得人心，张显却因态度暧昧备受质疑。军中流言因此而生，更被有心人散布到民间，以至于百姓都认为张显年老昏聩又耽于美色。张显的威信已被动摇，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失去对敦明军的掌控，而这一切都源于刘进。
　　李昌想通了，看石韬玉目光清明的样子，忽生感慨：“人若太过聪明，凡事都看透，就难免生出凉薄。石姑娘，你对胥校尉也能如此狠心，世上还有谁能得到你的眷顾呢？”
　　石韬玉微愣，心口骤然一沉。
　　李昌苦笑：“以前，是我痴心妄想了。”他说完，转身颓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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