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

　　002】
　　喻同尘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目前的尴尬场景，她试图调动自己的情绪，让陈云蔚感受到她正因为遇见了小学同学而兴奋，但是做不到。
　　做不到。
　　喻同尘只能感受到自己生理上对于一切的排斥感，喉咙间隐隐有难受的感觉——想吐。
　　她把书包背在胸前，也没有理会站在一边的陈云蔚，把手机拿了出来。陈云蔚也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愿，依旧站在桌子的边上，也不走进来。
　　直到一个同样短发的女生从男生层层叠叠的长腿之中走了出来。
　　“久等啦，刚才张君思抓着我问了几个问题。”女孩娴熟地挽住了陈云蔚的手臂，“去上厕所吧。”
　　陈云蔚也点点头，跟着女孩的步伐走出了教室。
　　喻同尘松了口气。心中有了莫名其妙的庆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着，却不知道应该点开些什么，权衡再三，还是点开了一个阅读软件，点开之后的界面就是一本书的封面。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喻同尘其实已经看过两遍了，这本书足够痛彻心扉，她却恍若找虐一样，视线总喜欢停留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总是在寻找那个女孩的眼神，对视的瞬间总是会心惊胆战，但却深深沉溺在其中。
　　她犹豫了一下，手指向右划去，点开了《变形记》。
　　变形记是昨晚刚买下来的，但是还没有开始看。
　　【一天清晨，当格雷戈尔·萨姆沙从恼人的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可怕的害虫。她躺在盔甲般的背上，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棕色的，微微鼓起、被一条条拱形分成僵硬的小块的肚皮……】
　　年轻的老师似乎走路带风。
　　她一手拎着一把椅子，急吼吼地冲进教室，在全班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把椅子搬到了喻同尘边上那张桌子的后方。她擦了擦汗，抬头就看见喻同尘慌忙收起自己的手机，看着有些拘束。
　　“你别慌呀，青中教室本来就是可以用手机的啊。”她笑了一下，粉色框的眼镜有点儿反光，“这里原本缺了椅子，现在椅子我已经搬过来了，你也坐下吧，站在那儿看起来像是被罚站了。”
　　喻同尘顺从地坐下，但也没有再拿出手机，老师来了的话，这样的消磨时间的方式就可以忽略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和笔，以防要做些什么笔记。做完这些，就抬头看着老师。
　　虽然本就知道这次青中招来了很多的年轻教师，自己的班主任就是其一，但是还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老师拿着青绿色的手账本，按动笔被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却迟迟不肯开口。
　　班上同学早在老师来的时候聊天的声音就已经消失了，现在才慢慢出现，但比起之前的吵杂分贝还是小了很多，更像是一群苍蝇在嗡嗡飞舞，声音听着有些令人烦躁。充满着即将过去的、夏日的气息。
　　门口探出了一个脑袋。
　　是一个短发的女生，喘着粗气，声音干干脆脆的，“报告！”
　　目测是一个好孩子。小学的时候还会有人认真的因为老师在场而说“报告”，到了初中就已经是自由进出办公室，即便是在路上碰见老师，也只会视而不见，像少女这样迟到打报告的可以算是及其少见的存在了。
　　“进来吧。”年轻老师笑的很温和。
　　女孩如蒙大赫，左右张望了一番，走到了喻同尘的边上，“那个，这里有人吗？”
　　喻同尘知道她指的是喻同尘身边的这个位置，“没有。”她悄悄往靠窗的地方挪了挪，摘下了口罩。
　　年轻老师巡视了一周，“人应该都来齐了吧？”她一边把放在讲台桌上的小蜜蜂（扩音器）绑在腰间，一边说着。她的声音很小，如果是坐在后排，大概也只能做到：“老师刚才是不是讲话了？她讲了什么？”
　　带好了麦，她用手敲了敲讲台桌。“我介绍一下自己啊。”
　　“我叫许玉蓥，和田玉的玉，华蓥山的蓥。”许玉蓥手上抓着粉笔，将其扔向桌面又抓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你们知道华蓥山吗？”
　　迎上她目光的是四十多人茫然的眼神，和一两个人的若有所思。
　　“老师你写一下吧。”教室的中间和后方都是男生的聚集地，冒出的声音是纯正的公鸭嗓。
　　她伸手在满是水笔白板笔尺子的粉笔盒中费力地寻找到了一根白色粉笔的踪迹。掏出，在黑板前抿了抿嘴。粉笔与黑板摩擦的“沙沙”声在教室里回响。许玉蓥的字不算好看，写的太大的字迹的缺点在黑板上暴露无遗。好在算是字迹清晰。
　　“华蓥山是《红岩》那本书里的一个地名。”她点了点黑板上巨大的“蓥”字，“难道你们没有看过《红岩》吗？之前发放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学校列的34本书的书单可都是要看的，《红岩》也在里面啊。”
　　“看了看了，学校的要求哪能不看呢？”哄闹的声音里只有刚才那个公鸭嗓喊的响亮。
　　喻同尘看向声音的发源地，是一个脸有些长的男生，长的不好看，普普通通，一下子就会被忘记的那种。
　　“你叫什么名字？”许玉蓥似乎有些想笑，笑声躲在说话的尾音里，略微上扬。
　　“他叫杨超越！”旁边的男生抢白。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位公鸭嗓男生怒瞪了一下边上的同学，自我辩解道“不是杨超越！是杨晨予！虽然我们的姓名缩写是一样的，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担当上超越妹妹锦鲤的称呼。”
　　“创造101？”许玉蓥故作正经，嘴角的笑容却暴露出真实的感受，“我记住你了。”
　　杨晨予一下子正了脸色，乖乖坐正，及其认真地点点头，“被老师记住是我的荣幸！这多好的事啊！我应该是班上第一个被老师记住的人吧！”
　　杨晨予看起来很喜欢给自己加戏，是个戏精。
　　许玉蓥最终还是笑出了声，她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那我们就先来自我介绍这个环节吧。你们写一下自己的姓名、爱好、想要当的班干部什么的，喜欢什么科目、讨厌什么科目都写一下吧。”说完，她走出了教室，不知道要去干些什么。
　　喻同尘翻开了笔记本，胳膊却被戳了一下。
　　旁边的女孩已经不再喘气，喻同尘看向她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可以借我纸和笔吗？我没有带。”
　　“嗯。”喻同尘点点头，翻到笔记本的末页，撕下一张，连带着手中的笔一并给了对方。自己又从书包里拿出另一把黑笔。然后开始面对空白的纸张发呆。
　　对自身定义模糊的人很难完成一份自我简介。
　　“要写什么？”她扪心自问了一番，最终也只写下了“喻同尘”三个大字。
　　她稍微偏偏头，就看到别人的纸上已经有了三四行的内容，自己的确实接近空白。
　　【生日：04.1.8】
　　她按了几下按动笔的末端，再次写下几行字。
　　【爱好：唱歌、阅读】
　　写的都是很常见的东西，对于“喜欢或讨厌什么科目”这样带有极大主观色彩的问题喻同尘选择了无视，除了写上最喜欢的历史就没有了其他东西。
　　“谢谢啦。”旁边的女孩把笔递了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喻同尘指了指她写的那张纸，“喻同尘。”
　　“有点儿像男生的名字呢，但是很好听，而且你的字也好好看啊。”少女刻意压低的嗓音有着淡淡的磁性，不是喻同尘这种勉勉强强的少萝音，而是温柔的少女音，“我叫做白隐，白色的白，隐藏的隐。”
　　喻同尘扯起嘴角，并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她不太擅长聊天，是经常能够把话聊死的那种人，在网络上反倒会正常一点，毕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发表情包就好了，冷场了就说自己下线就好了，真的不用过于担心些什么。反观现实，逃都逃不掉，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就会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尴尬感。
　　喻同尘咳嗽了两声。今天早上的那杯豆浆有点儿烫，她现在喉咙还有些不舒服。
　　“你之前是哪个学校的呀？”白隐没有介意喻同尘的安静，大概是待着太无聊了，还是开了口。
　　“上沪中学，在上沪市那边的。”
　　“诶？那为什么还要回到青市啊，青市根本就没有上沪那么发达呀。”
　　“户口还在这边，而且家庭原因，所以就回来了。”喻同尘少见地解释了一堆，然后等待着白隐说出自己的学校。
　　“我之前是文博的啦，虽然你是在外面读的中学，但应该会知道这个学校吧？”
　　喻同尘点点头。
　　文博中学是青市最出名的私立中学，学校有钱，学生要么就是学习成绩很好要么就是富家子弟，每年都是青中的学生主力军，一般来说，可以占到青中学生的一半。文博的成绩好和它对学生的压榨是分不开的，三天的假期布置五十多张考卷是最恐怖的地方。
　　“那你是参加了哪边的中考啊？”
　　“都考了。上沪中考的时间会早一点，然后再过来，挂名在另一个中学哪边考试。”
　　“这样的吗？”白隐微微张嘴，有点儿吃惊。
　　“你们都写完了吗？”没等话题继续下去，许玉蓥握着自己的手机就走进了教室。
　　“应该都写好了吧，那先传上来吧。”
　　她坐在椅子上，小蜜蜂还是挂在耳朵上。
　　同学写自我介绍的纸千奇百怪，最多的还是科作业纸。喻同尘很难想象，他们居然会随身带着那种质量不好写字都会让人很不开心的纸。
　　白隐起身把她们这一组的自我介绍递给了老师。
　　许玉蓥翻了翻手上厚厚的一沓，“有谁愿意上来自我介绍的吗？”
　　“我！”后排中传出了声音。得到老师的允许之后，那个男生就站了起来。他有点儿矮小，戴着厚厚的眼镜，走路的姿态却有着大佬的气势。他快步上了讲台，面对全班同学的目光却只憋出了一顿傻笑。
　　“我就是上来搞笑的。”他挠了挠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看向了边上的许玉蓥。
　　这句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喻同尘托着腮帮子，把腮帮子鼓起来，又放了气，像是青蛙呼吸。
　　“就把我刚才叫你们写的说一下就可以了。”
　　“我叫做许骏程，之前是文博中学的。”他推了一下快要掉下鼻梁的眼镜，“我喜欢玩英雄联盟，喜欢听歌，喜欢的科目是数学。没有什么想当的班干部。完啦！”
　　“结束了？”许玉蓥自我介绍都没翻几页。
　　“对啊！完了！”
　　许玉蓥点点头，请许骏程回座位。班上适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还有谁想上来的？没有的话，我就点人了。”
　　有了许骏程这样的“抛砖引玉”，班上的同学对于这样表现自己的机会算得上是有些兴致缺缺。
　　许玉蓥见没有人回复，就翻了翻手中的纸。
　　“嗯……喻同尘？”她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看见喻同尘正准备起身，“不愿意的话不会勉强哦。”
　　通常来说，“不勉强”都意味着“一定要”。喻同尘深知这个道理。
　　上讲台其实不是一件特别令人快乐的事情，被四十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的感觉也并不是多年后可以骄傲地在亲朋好友面前摆出来的回忆。
　　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上讲台都意味着“被关注”。一旦被关注，人们总是可以在瞬间发现一个人的不足之处，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总是会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所遁形，像是被绑在即将被火所灼烧的十字架上，供人观赏并暗自嘲笑。
　　喻同尘深吸了一口气，“我叫喻同尘。”
　　她顿了顿，“同是相同的同，尘是尘埃的尘，这个名字和‘和光同尘’这个成语大概有一点儿关系，和字面意思差不多，就是象征着不露锋芒，与世无争的处事方法。”
　　“和光同尘”其实算不上是一个很好的词，毕竟引申义白纸黑字的摆在那里，让人想忽略都难，那一句“也比喻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就已经够令人自闭了。
　　也怪起名的是喻同尘的爸爸喻瀚，一个会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做说天地不公的网络作家起名字自然是什么好听叫什么，内容其实不大重要。所以喻同尘小的时候看那些古言啊玛丽苏文啊，都会因为看到名字里带着“殇”“泪”之类的人而产生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她们的父母可能和主角真的前世有仇吧。
　　“爱好是阅读。其他就没什么了。”她想了想，微微鞠了个躬，走下台去。
　　“喻同尘同学是我们班这一次考进来的最高分，也是这次的市第二，大家要向她学习哦。”还没等同学们鼓起掌，许玉蓥就补充了一句，整个班级的鼓掌声就更大了。
　　喻同尘撇嘴。
　　成绩什么的，就和母校一样，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得到社会认可而产生的东西，纯粹到被提及是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是不得不将它做得很好，要不然，就会变成格格不入的人。
　　她叹了口气，干脆趴在了课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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