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

　　001】
　　喻同尘不想出门。
　　书桌上方的黑白色调的钟表指针指着刚好的七点三十分三十秒。从窗帘缝隙里透过的阳光被飘窗上的瓷砖折射到钟表表盘上，整个钟被一束透亮的光所切断，指针被隐藏在光芒之下转动，令人看着有种头晕目眩的恍惚感。
　　喻同尘坐在书桌对面的小角落里，随着喻同尘收腿的动作，校服裙整齐的褶子争先恐后地向偏白的拼接地板上垂去。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那个钟。
　　世上很多事都是不能如己所愿的。
　　比如开学。
　　说句实在话，休息了整整两个月的喻同尘并不是很想要前往这个新学校，尽管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也成功地在今年中考考进的学校。
　　但一旦懒癌发作，就只想要像这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小说也好，看视频也好，发呆也好，总归是不想要挪动半步的，总觉得走走这样的运动都是一种负担。
　　这不一定算是懒癌，这还包含着她自己的一种恐惧心理。
　　“学校”是一个很可怕的词汇，它不仅代表了它存在的意义——“教书育人”，但与此同时，它也暗示了，它本身是一个小社会，是一个小范围的、但是五脏俱全的社会一隅。
　　“阿尘，你到底准备好了吗？”敲门声适时响起，“已经七点三十一分了哦，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是谢初。
　　喻同尘转头的速度很慢，像是在电影的慢镜头里，盯着钟表的眼睛挪到了那扇关着的、灰色的门上。
　　她叹了口气。
　　在地上坐了太久，脚都会有些麻酥酥的，稍有踉跄就可能会摔倒。喻同尘扶着墙，小心翼翼地抖了一下裙褶，走到书桌边上。窗帘的小缝隙已经被喻同尘顺手拉上。椅子上的黑色书包里除了开学必备的东西也就多了一部手机，喻同尘把它抱在怀里，刚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拿走了书桌上的黑色口罩。
　　谢初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可是答应了同学要早一点儿去学校的。”他用脚踢了踢门，小小的抗议了一下喻同尘拖着不出门的行为。
　　喻同尘在他的抱怨声中出现了。
　　“我准备好了。”她的声音被口罩所遮挡，显得有些含糊。
　　喻同尘比谢初矮了一个头多，抬头看着谢初的动作有些费劲，不多时就感到脖子有些酸麻，但她仍然执着于做这件事来表达对谢初催促的不满。
　　虽然这是她拖拖拉拉的错。
　　谢初转移了视线。
　　不知道是被喻同尘的眼神给看得不自在了，还是因为喻同尘长得太好看了。
　　“我今天和同学约好了，一起早一点儿去学校。”他重申，“就是之前和我连麦打游戏的那个杨晏。”
　　“那走吧。”喻同尘小小地转转脚踝，把有些发麻的感觉驱出身体躯干。
　　她的声音偏甜，即使是用很冷静的语气说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撒娇，所以就逐渐学会把声音音调降下去，竭力使它听起来更加偏向少女而非萝莉。
　　不由分说地，拉着谢初的袖子往门的方向拽了拽，让谢初回过神来。
　　七点四十四分。
　　喻同尘走在小巷子中，或高或矮的围墙围绕在身边，像是一间密室，阳光从上方投下才算是有了身处现实的不真切存在感。
　　喻同尘和谢初所在的高中名叫“青市第一中学”，是这个省最好的高中。
　　青中所在的地方是老城区，四通八达的巷子永远都是这里的特色景物。去往青中的路最近的就是这条叫做“苦夏”的巷子。小巷的路至今还是用青石板铺成的，每走一步都是“哒哒哒”的响声。周围满是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声和咔哒作响的脚步声。家长嘱咐孩子的声音把清净的小巷装点成了喧闹的菜场。道路的两边就像是一个小型的隐蔽菜市场，老人家们蹲坐在大门的石阶上，两边放着装满了新鲜蔬菜的大筐，偶尔会有几家在买早点，房间里依稀可见被潮湿天气弄得发霉的墙。
　　喻同尘倚在一户人家的墙边稍稍喘气。
　　她其实也没出院多久，虽然这一次是因为食物中毒进的医院，但是整体的身体素质下降也是没差的结果，只要是会去到医院的病，基本都可以给她带来这样的结果。
　　她抬头看着对面房子被绿色的藤蔓包裹的小阳台，阳光从电线的缝隙中撒下大片大片的光，为藤蔓包裹上了一层焦糖色的糖浆，阳台上有衣服，五颜六色，在太阳底下仿佛会发光，甚至还有一床被子混在其中。
　　“你要吃一吃这个吗？”谢初指了指边上的一家有多年历史的早餐店，足有五十厘米长的油条在金色的油中翻滚，各种馒头包子的气味混杂着鲜榨豆浆的味道，被吸入鼻腔，“这个是这边的特色之一。”
　　喻同尘抬头看了谢初一眼。
　　“只要豆浆，谢谢。”她颇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还是放弃了在路上吃油条这样的奇妙操作。
　　谢初和喻同尘虽然是兄妹，但也不过是去年的事情。
　　他们是再婚家庭，喻同尘的父亲喻瀚和谢初的妈妈谢禾在喻同尘初四的时候结婚了，喻同尘就有了这么一个便宜哥哥。谢初那时就是在青市上高一，喻同尘却跟着父亲还在上沪市那边读初四。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喻同尘几乎没怎么和他见面。这几天应该算是这几年交流的最多的几天了。所以他们虽然是因父母的原因比较了解彼此，但也从没有亲自接触多少，道听途说的成分占了大头。
　　喻同尘不太适合住校，她对住校这种东西一直抱着恐惧的心态，也正是因为喻同尘要求要租房住，谢初才被派做“奶妈”来照顾一下这个很少见到的妹妹。
　　绕过大批大批灰色的墙，老城区终于显露出一丝城市的感觉，走过黑白装横的奶茶店，一中的校门终于露出了它羞怯的一角。
　　校门大大地敞着肚皮，左上方的“青市第一中学”几个字用刚刚刷过的黄色油漆掩盖住了原本的黑色，在红色的校门映衬下展现着传统的色彩搭配。虽说红是红，黄是黄，说实在的，亮黄配砖红色总归是不太能令人接受的。
　　“新校长的审美有待提高。”谢初一锤定音。
　　喻同尘对此表示赞同。
　　青中今年换了个新校长，整个暑假简直就是大刀阔斧，把青中七七八八的古板规矩都给撤掉了，学校瞬间从“百年老校”转变为“接轨国际”，转变之快只能让人瞠目结舌。
　　校门口的红榜还没撕掉，就被人蛮横地贴上了一层分班名单。普通A4纸、粉色背景、乌漆墨黑的黑体字，再配上隐隐露出的红色高考红榜，处处叫嚣着“我很穷”，理直气壮又让人无法反驳，毕竟钱都拿去改革了。
　　青中进门之后依旧是一个门，薄薄的一层，却像个高级的牌坊，红砖白瓦，比之校门好了不少，上头栽种着三角梅一类的小花，绿叶和花枝顺着圆弧垂落下来，看起来很舒服。走这里可以选择中间的楼梯，也可以选择边上的斜坡。毕竟青中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学校，建筑面积大是因为在郊区，还是在郊区的山上，因此楼梯多到数不胜数。
　　“你看到那个往下跑的男生了吗？”谢初突然开口。他把手机塞进裤兜，抬起下巴指了指前面的男生，“那个是杨晏。”
　　以喻同尘5.0的视力，真的不能把远处那个猛虎下山般的身影忽略。
　　俯冲下来的杨晏差点儿与一位老师在人群中举步维艰开得跌跌撞撞的小绵羊亲密拥吻，好在他成功的刹了车，踉踉跄跄地跑到谢初的对面。
　　他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的校服，看着还挺文质彬彬的。杨晏对着喻同尘挥挥手，“小姐姐你好啊，我叫杨晏，是谢初的朋友。”
　　喻同尘眨了眨眼睛。
　　杨晏看起来是文文静静的，却一下子扯住了谢初的校服外套，动作有些隐蔽，说话的声音却不是很隐蔽。
　　“这就是你传说中的那个长得贼好看的妹妹？我现在申请当你的妹夫还来得及吗？就是——”
　　杨晏的视线转向了在一边发呆的喻同尘。
　　“有点儿不太像？”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问也有些不太礼貌，杨晏拍了拍面色已经有些不善的谢初，“我随便说说，你们还是长得有点儿像的，一样的漂亮。”
　　喻同尘并不想说话。
　　她对于这样自来熟的人根本就没什么好感。
　　喻同尘确实长得好看，但对于自己的颜值自卑的因素却充斥着脑海，导致她一直都是好看而不自知的。听到别人夸赞的话总是会忍不住想要下意识地反驳，打心眼儿里认为“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我没有那么好看”。
　　她的右脸颊上的一个蝴蝶形状的胎记，土黄色的，很淡，一般来说很难看出来。但是喻同尘就是不喜欢，即使胎记长得再怎么像蝴蝶再怎么好看也不喜欢。
　　谢初拍掉了杨晏搭在他衣服上的手，没有回答杨晏的问题。
　　喻同尘明白，特殊的家庭就造就了各种难言之隐，在几乎人人父母双全的情况下总是不愿意透露半点自己的家庭信息的，似乎只要说出来，就会低人一等，成为别人同情倾潵的对象。
　　这样的“怜悯”总是被冠以“关心”的名字。让人厌恶。
　　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喻同尘听不太懂男生之间的聊天，王者荣耀绝地求生她都没有玩过，她不喜欢玩游戏，闲暇的时候也就是看看书，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于别人的爱好。
　　“我要把你送到班级门口吗？”谢初问。
　　整个高中都是在同一楼的，一栋楼分成三块，从左到右依次是高一、高二、高三。说是同一栋，也可以把它当做三栋靠着楼道连接起来的建筑。
　　“不用。”喻同尘摇了摇头，及肩的头发顺着弧度轻轻飘起来。
　　青中几乎没有一条路不种树的，这一路下来把阳光遮了个七七八八，风从叶缝中穿过，倒是有些冷了。但闻着草木的味道，就很令人感到舒服，像是风吹麦浪，风速刚刚好。
　　喻同尘在高一（2）班，一楼。这一点算是青中最良心的地方了，好的班级楼层低，不用走得太费劲。
　　教室里都是人，吵吵嚷嚷的，桌椅摆放的有些乱，同学也都随意地坐着，班里的人似乎已经凑好了对，三三两两聊着天。和喻同尘一样穿着校服的只有零星几个，剩下的大多是常服，都在用衣服上的标识来提高自己的身价，以换取在交际中更高的筹码。
　　唯一站着的是个女生，没有穿学校发放的校服，蓝色短袖，黑色阔腿七分裤，标准学生头，卡在下颌处刚刚好给人一种难受的感觉，齐刘海一撮一撮的，大概是被汗打湿了。
　　喻同尘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突然蔓延在鼻子周围，让她很难受。如同被关在密闭的箱子里，而正在被抽掉空气的，箱子，摆出了狰狞的微笑。她快速的把整个教室张望了过去，最终也只能承认，只要蓝衣少女边上的那个桌子是没有坐人的。
　　她犹豫着走了过去，唯一剩下的桌子是没有椅子的，这让她更有了不安的感觉。
　　“你是——”蓝短袖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喻同尘吗？”
　　少女的声音很熟悉很熟悉。
　　“嗯。”喻同尘有些拘谨地把口罩往上遮住了眼睛之下的地方。
　　“我是陈云蔚哦。”陈云蔚看见喻同尘眉毛微微皱了起来，被口罩遮住的脸上大概是困惑的表情，紧接着补充，“海城小学的那个陈云蔚。”
　　海城小学。
　　“啊……”
　　说谎这一回事，不多实践的话是很难说做到擅长的。
　　最起码喻同尘就不善于说谎。无论是偷吃了辣条这样的小事还是书包丢了这样的大事，总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为此谢初老是嘲笑她。
　　喻同尘权衡了一下自己说谎被拆穿的概率，选择了表示“我认识你”，对对方发出友好的信号。
　　“想起来了吗？”
　　“嗯。”喻同尘有些手足无措，她靠在墙上，没有走进课桌之间的缝隙，在陈云蔚看不见的地方用指甲扎了一下自己。
　　“保持冷静。”她对自己说着，“我不害怕，真的不害怕。”
　　时至今日，喻同尘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懦弱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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