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圣魂长眠，灵柩高悬……

　　贤者们明明是永生不死的，不是吗？但即使知晓这一点，看到碑文之时，她依然被一种隐秘的哀伤所深深笼罩。

　　摒弃俗世一切烦恼隐忧，只余魂灵长久地，不知疲倦地注视更高也更远之处。对凡夫俗子来说，抛弃肉身、远离感情大约和死没有两样，是此生的终点。然而，于贤者们而言，这却只是叩问不朽的第一步，是朝圣的起点。

　　南从未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是凡人。

　　作为爱因塞尔特殿下的弟子，岑很可能走上与老师相同的道路。甚至有一天——南会站在这里，目送自己敬爱之人从此更进一步，离她远去。

　　她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不，这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她根本没有立场阻止他。尽管那在她眼中是超越了生离死别的更加遥远的距离，并且只可往前，不可回溯。

　　南记着岑的嘱咐，时间一到便立刻往回走，静立于神殿门口等待。

　　不多时，殿门被从内打开。岑神色隐于门扉阴影后，低声对她说道：“无需紧张，进来吧。”

　　殿内很暗，火烛半明未明。执政官正坐于神座之上，姿态端然，不辨喜怒。

　　南原本非常紧张。但当她真正走入殿中后，所有的忐忑与畏惧却都莫名烟消云散，仿佛与自己会面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熟悉长辈。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啦。毕竟每一位星国子民都对执政官的音容熟稔至极，于他们而言，她就与“母亲”一般无二。南上次见到她是在去年的阿琉尔复兴日庆典讲话上，一年过去，她模样丝毫未变，甚至因未穿着昭示执政官身份的深蓝色冕服而显得有些“平易近人”——尤其是与袍服繁复、妆饰华丽、扈从如云的露易菲奥拉阁下比较起来。

　　“我这个弟子，是不是很苛刻无趣？”那声音自高处而来，荡起阵阵回音。

　　出乎南意料，她开口的第一句不是寒暄，也非教诲，就像她与她真的认识许久了一般，提了个让人无从接话、令当事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老师。”岑无奈地喊了一声。爱因不以为意，等着南给出回应。

　　南不由转过头看了岑一眼。苛刻倒是有一点，至于无趣……与此相反，她认为岑是个很有趣的人。至少她就有着对他寻根究底的深厚兴趣。

　　“追随岑阁下修行的这半年时间里，我受益良多。”她选择了一种保守而中庸的回答。

　　爱因笑了笑，正待说话，岑已抢先一步道：“老师，南已经取得了高级典籍的查阅许可。所以我想，我不在雷霆的这段时间，她可以前往安茉尔雪巅神庙跟随不死者学习古阿琉尔象形文字、古宫廷体的禁用语制。”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老师能同意南进入波明德娜宫地下图书馆，那就更好不过了。”

　　位于主星阿琉尔地表的波明德娜宫是旧帝国皇宫，现星国共治委员会办公地点，谛圣厅权力中枢之一。即便在大混乱时代，它也是未曾失守过的人类最后阵地，一直以来都得到很好的保护和修缮。经过十余万年间历代皇帝、军阀与执政官的持续扩充，其地下图书馆藏书量之大，举世罕有。最重要的是，比起神庙藏书多为宗教、传说相关，而学会藏书倾向于各类冷僻知识、杂艺奇技，波明德娜宫图书馆馆藏则没有明确的指向性，所涉众多，包罗万象，甚至还收藏着不少遗卷孤本。可以这么说——它是全星国除贤者殿以外，涉密等级最高的文书卷宗集中之所。

　　能获准进入其中的人非常少。包括执政官本人与担任管理员的九位天启圣徒，以及天启院大封圣、圣修会大司圣、学会首席学者等星国高层寥寥数十人，最多再加上他们的直系弟子、已确立的继承者。

　　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请求，他与她都清楚其分量。闻言，爱因稍微收敛了笑意。

　　“你想去吗？”她问南。

　　没有犹豫，南立刻作答：“想。”

　　“为何想去？”

　　一瞬间里，她脑海中划过了许多抓不住的隐晦思绪，像流星陨落于长夜，水滴隐灭于澜漪。见此，岑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在他开口前，爱因给了他一个略显严厉的眼神。“让她自己说。”

　　“我……”在执政官面前，南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修饰美化措辞的能力，于是她索性直接放弃了，诚实地回答，“我只是想要知道很多，然后，知道更多。”

　　“能力所及与目光所及不相匹配，只会令人徒增烦恼。”这番话丝毫不能令爱因为之所动，“到最后，你将一事无成。”

　　“我从前跟随的另一位老师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南想起了赛伯拉的临别赠言，“他说‘天梯之上犹有盛景’，而我，太心急了。”

　　她旋即话锋一转。“然而我也以为，追寻自己能力之外的事与物，是人类的通性。正如仲裁所力求创造一个没有异端的世界，而伟大的贤者们……寻求全知与全能。”

　　说罢，她低下头去，回避直视爱因的眼睛。尽管如此南也并不十分担忧，因为她直觉相信，伟大的“母亲”不会怪罪自己羸弱又天真的孩子。

　　沉默几息后，爱因反而微笑了起来，“你很敢说。”

　　南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她失笑的原因：“很符合我弟子作风的发言。没想到，却是从你嘴中说出。是他告诉你的吗？”

　　“有一些吧。”事实上，虽在谈话过程中隐约提到过，但岑显然不愿冒犯恩师也将身处其中的贤者集团，当时，他们的话题并未顺着深入下去。南克制地回答，“还有一些，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

　　爱因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是否相信‘全知全能’？”

　　南先点头，然后摇头。

　　“信，或者不信？”无视了南的举动，她继续追问。

　　“一定要有确定的选择吗？那么，我选中间。”

　　“中间？”爱因依然在笑，尽管那笑意几近于无，“这不合乎标准。”

　　“标准到底是什么？”这一次，南诚心诚意地发问，因过分认真而显得咄咄逼人，“我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从北境亡灵星域到白圣堂，又从白圣堂到异端仲裁所，几十年间，我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然而，除了那些过着普通生活的普通民众以外，所有我能记住名姓、为他付上几句感慨的人，都或多或少脱离‘标准’——他们也正是被当局判定有资格接受更高层次教育，被准许踏上自有道路的人。”

　　进入这个广阔的新世界后，南方才发现，有太多人都与之前自己想象的模样存在着不同。孤注一掷的梅拉，严苛也不失仁爱的赛伯拉老师，因极度癫狂而走上末路的萨门特博士，为她指点迷津的宽厚智者多利亚阁下，一副孩子气却心怀远大目标的爱斯卡……当然还有她看似不可战胜而同样身具凡人弱点的引导者，岑。无论是好是坏，是正是邪，是倾慕还是厌恶，她都曾于他们身上照见过某种不同寻常的特质与光辉。

　　太过虔诚者走不到高处。她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

　　“包括您……也与我之前所见，不太一样。”

　　自踏上“黑夜翡翠”、漫游于外星海的旅程开始时起，南便不时发出“这和我以前想的不一样诶”的感慨。她本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从前生活于闭塞的边疆小星球、而后又在白圣堂避世苦修，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的缘故。但后来，她渐渐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正如岑告诉过她的那样，“如果不预设立场、不抱有成见，那么也就谈不上‘相同’或者‘不同’”。

　　她会有评判相同或不同的想法，自然也就意味她从未远离过“标准”。可笑的是，她一直以来竟都以自己眼中的标准认识并规整外部世界。所幸现在醒悟，应当也不算太晚。

　　“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最后，南自己作了回答，“我以为，不是真正可被奉为圭臬的绝对法则，而是将一些人与另一些人分离开来的工具。”

　　贤者集团洞察一切，并对一切闭口不言。

　　“你很消极。”爱因神色平淡，下了这样的评语。不过她没有对南的陈述表示明确赞同或否定，继续道：“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么，你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呢？”

　　“我——”

　　这可难倒她了。南眼神游离，掠过站在一旁全程保持沉默的岑，忽然知道该如何回应了：“无论如何，都和岑阁下是同一种。”

　　爱因脸上笑意更深了些，没有再继续为难她。当然，南提出的疑问，她也不会回答。

　　“标准必须存在。正如人类阵营的每一位成员，既已降生，便有其使命。”她说了一番类似总结的话，语调抬得很高而音量很轻，以至于听在下方两人耳中竟有了虚无缥缈之感，“而所有‘不同’……也仅只出于进化的需要罢了。”

　　顿了顿，爱因终于正面回应了岑的请求：“她可以去。”

　　不等两人作出反应，爱因又道：“但我尚未正式立下继承人，你曾进入其中已是逾矩，你的弟子……北区藏书不能对她开放。”

　　“也就是说，如果我选择成为老师的继承人，北区藏书便能对南开放了吗？”岑似真非真地问道，令南不禁侧身看了他一眼。

　　不会吧，他认真的？

　　爱因显然很了解弟子的秉性。“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也等你先完成神格修正，再来和我谈。”

　　目送爱因塞尔特返回沉思之间继续与主神格罗塔黎亚的谈话，岑与南也离开禁庭。

　　“我没有想到你会对老师说出那样一番话。”

　　岑说着，语气怅然。直到今天，南方才与爱因老师第一次真正见面——虽然此前他已在她面前提过很多次——而他跟随老师的头几年里，却是敬畏远大于仰赖的。类似的话，他就算心中如是想，也绝不会对老师说出口。

　　“不是您不能说，只是因为您心中的壁垒比我更森严而已。”南说道，“而且，爱因殿下并不给人以过于高贵威严的感觉，比起立于俗世的权力者，她更像是避走世外的隐者呢……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只要能坦诚地、公正地向她讲述，她便会回我们以十分的宽容。”

　　“你这么说也没错，毕竟爱因老师的神格修正已至终点。待灵体导入迦蒙灵场后，她也将正式就任主神格了。”不过南使用的那个字眼令他发笑，“‘隐者’吗……恐怕你未曾听闻过，老师尚在仲裁所时的赫赫凶名、腥风血雨。”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在那样一个地方相遇，背负着那样过去的他也不可能为其赏识，并得以追随左右。时过境迁，现在他于仲裁所内步步高升，重走老师的旧路，而她本人却开始修身养性了起来。

　　至于原因——究竟是如老师所说，她在教导他与露易的过程中明悟了许多；又或者仅只出于神格修正试验的影响呢？

　　在跨越人与神鸿沟的旅途中究竟会经历什么……他实在难以想象。

　　那边，南继续说道：“虽然我先前说爱因殿下‘平易近人’，不过，她也并非全然是以往见到的慈爱的‘母亲’形象呢。”

　　“你对她的了解从何而来？”

　　“每年的波明德娜宫宫厅讲话啊。不止执政官殿下，主神格冕下也会在那一天于广域投影中现身的嘛。”

　　“你看到的是她向子民展露的那一面。而今天你站在她眼前，却不仅仅以被庇佑的子民一员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你是她弟子的弟子。明白了吗？”

　　岑继续说了一段意义不明的话。“贤者集团的前身‘神国’系统，只是为摘下不朽真理的王冠而缔造的试验品……并非每个人都能成为，都会成为，立国者埃波拉。”

　　南本想说自己不明白。不过听完岑的最末几个字后，她忘记了回答，陷入沉思。

　　拜会完爱因塞尔特，岑即将启程。

　　南的行程也已定下：先前往安茉尔雪巅神庙学习书写高级典籍的禁用语，而后进入波明德娜宫地下图书馆，若有疑问，便向驻守此处的几位星图探索者、不死者与黑之谛首请教。

　　当然，她也向岑说明了自己希望“观察非潜能种的想法与潜能种有何不同”的打算，以及与爱斯卡约好一起出行的计划，都被应允了。他说到做到，给南留了一架小型飞艇，方便她在恒星系范围内作近距离飞行。

　　之后岑又单独前往阿琉尔与老师见了几次面，不过南并未随行。

　　待一切调停完毕，岑在三月十一日夜晚离开雷霆，与此次任务行动搭档汇合。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将露易菲奥拉那个不详的预言告知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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