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在等待老师的过程中，岑想了很多。但和以往的大多数次沉思一样，他没能得到任何可称结论的结果。

　　“当你沉默不言的时候，就是你唯一向他人坦白心中究竟装有多少重负的时刻。”

　　行走之时身旁带起微风，说着，爱因塞尔特踏入了殿中。她穿着朴素至极的黑色长袍，浑身上下不饰华章，不修纹彩，不昭权柄。身量高挑，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虽年纪尚轻，但或许是因其神情沉静如渊海而眼中锐意却如锋刃，从而令她看起来要比露易菲奥拉略年长些。

　　谁又能想到——在来到雷霆之前，爱因塞尔特与露易菲奥拉其实是同族眷属、同门师姐妹，而彼此年岁差距不过五百余年呢？但现在，她们是两辈人了。

　　他的老师，正是本纪元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政官、主神格继任者，不世出的天才。即使是在执掌星国命脉千余年后的今日，也仅只两千三百岁之“稚龄”。

　　能被这样一个人引领，是他充满讽刺的一生里极其少有的幸运。

　　“我从未向谁坦白过，老师。”注视爱因塞尔特走近，岑没有动作，平静地回答。

　　“你虽一言不发，但那眼神可以说明一切。你并不擅长伪装自己，岑。”

　　知道弟子不愿谈及此话题，她又曼声说道，“自上次一别后，已有近十年了吧。”

　　“从前还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眨眼间便已独当一面，成为照亮另一个人的不灭灯塔……”爱因看着立于台阶之下的弟子，眼中难掩感怀与欣慰，“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师。”

　　“唉，不高兴了呢，那我就不说了。”爱因微微一笑，在神座上坐了下来。灵压蔓延，袖摆翻飞，殿中火烛随即熄灭了大半。

　　在光线过于明亮的地方，他永远不会足够坦诚地向他人剖析自己。他抗拒那种仿佛无所遁形的感觉，爱因清楚。她在等岑先开口。

　　他已离开她身边开始了独立修行，不再是需要师长庇佑的少年。他也并非会将心中挂念悬于嘴边的人。若无要事，岑绝不会如此郑重地返回雷霆，专程来见她——于生命漫长的潜能种而言，离别是家常便饭，十年二十年未见又如何？即便百年，也不过一瞬而已。

　　尤其是，他还带了自己的弟子一同前来。

　　爱因不禁心中惆怅。她久违地想起了多年以前，主神格罗塔黎亚冕下尚为执政官之时，自己带着露易前往觐见他的旧事。

　　时光荏苒，宿命也如轮回一般往复重演。

　　岑此行所为何事，所求何果，她想，她大概了解了。

　　“担心会引领她走入歧途？”最后，还是爱因先明言。

　　“是，”这是一声罕见的带有情绪的叹息，“就像我害怕辜负您的期望一样。”更罕见的是，岑竟然使用了“害怕”这样的措词。

　　“你为何会如此想？”

　　岑的回应却仿佛答非所问：“这几百年里，无数次亲手处决异端的任务中，我看到了太多盲从者。他们虽然活着，虽然也曾奋力求生，却丝毫没有作为人而存在的价值。被愚弄，被嘲笑，被煽动，被牺牲……”停顿了几秒，他又似乎另起话头般说道：“我并没有像您一样宽广的胸怀，老师。我必须承认，身为人类的我眼界短浅……我踏上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只为我自己。”

　　爱因静默一息。“你知道了？”

　　“是。之前和露易联系过，她告诉我了。”爱因老师的神格修正已全数完成，现如今她还站在他眼前，然而除了尚未彻底抛却肉身以外，已和“神”没有任何区别。“下一次再见到您的时候，也许您就不再是人类了。”

　　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笑了笑，“不……应该说，或许我不会再有与您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了。”

　　能在沉思之间与当代主神格直接会面的只有星国执政官。虽然并非历任所有的执政官都是主神格继任者——但如果选择不做老师的继承人，那么他也就更不可能选择成为执政官。

　　灌注了一生心血的两个弟子竟都不愿继承自己的意志，即使爱因生性豁达，也不免有些郁闷。“你们一个是我血亲眷属，幼年时被我亲手带大；一个是我最得意的杰作，注视你便如注视过去的我自己。你们俱是我在这世间至亲至信之人，而我也自认公正，对你们两个不曾有过任何偏颇，怎么到头来，你们却都不愿继承我的遗志呢？”

　　“师姐比我更合适。我这样的人，不应担此重任。”岑回答，“而老师您将永存不朽，又何谈‘遗志’？”

　　他重又将话题回归至自己想要看到的方向。“更何况，所有对我寄予厚望的人……”那语调非常平静，近乎无情，“会失望。”

　　他想起了他愚昧的父母，他可笑的兄弟姐妹们。尽管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记得他们的脸，但哪怕仅只忆及他们曾经存在，那也同样令人厌恶万分。

　　爱因老师是他最尊敬、最景仰的人。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会为顺从老师的道路与希冀献上此身——如果他确信，他们选择的道路彼此不同的话。

　　爱因不言，岑便继续说道：“或许是我太狭隘了，老师。但我并不想去回应别人强加于我的莫名其妙的期待。贤者集团追寻真理，那么您也理应知晓——世间万物自有因果律支配引领，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岑？”听得弟子一番可称叛道离经的狂徒之语，爱因却并不动怒，而是感慨道，“你跟随我修行三百又九十六年，到今天，终于也能对我说出心里话了。”

　　“老师，我……”

　　爱因抬手止住了他。“只是身为人类会有的小小迷思与困惑而已，这很寻常。”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对岑说道，“如果能站在‘神’的立场上，你也许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岑眼底微动，为老师话语中的深意所震撼，“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成为‘神’吗？可是，我——”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爱因却打断了他，提起一件陈年旧事，“‘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永远不会令我失望’。”

　　“我以为，那不过是您对我的勉励与安慰。”岑低声说道，“就像任何一位爱护弟子的老师所会做的那样。”

　　爱因摇头，“你未免把我们想象得太狭隘了。”她将岑刚才用来形容自己的词如数奉还，隐晦地告诉他：她并不乐意见到他过分贬低自我，即使是出于好的目的。“你真的以为，在贤者集团眼中，答案有对错之分吗？不，早在舍弃肉身、远离凡尘的那一刻，我们便已将所有世俗成见都抛诸脑后了。”

　　“老师？”

　　“镌刻于贤者殿门楣上的第一句箴言，你应当不曾忘记。”她略带严厉地讲了下去，不容岑退却，“‘你是光与暗的始祖’，‘你是宙与空的本源’。‘你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你是我的终点’。”

　　“我就是你与露易理应抵达的终点。不仅如此，我还希望你们能越过我继续向前。”她端坐于神座之上，神色未明，“我的弟子，我们的继承者……他可以是狂徒，可以是圣者，可以是权威，也可以是反叛者……他谁都可以是，唯独不能做愚人抑或盲从者。岑，你能否理解我的意思？”

　　岑沉默良久，方才作答：“我明白了，老师。”

　　“现在，你还认为自己会令我失望吗？”

　　他没有回答，而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已不再需要这回答。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道：“老师，最近我时常走入迷障。”

　　“为何？”问出口，爱因便了然，“因为你的那个小弟子？”

　　“我被您收入门墙的时候，您已从仲裁所调任，成为谛圣厅之首。而即便不谈我，早在露易师姐跟随您修行时，您也阅历颇深了。”他慢慢说道，“但我现在却只有四百余岁。作为引导者，太——”

　　“觉得很棘手？”爱因笑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逼着你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收徒，担任另一个人人生轨迹的引领者，这实在太过草率？”

　　“弟子不敢。”

　　“怎么，不满意？”她哼了一声，“现在说也晚了。何况收徒的决定虽然是我让你做下的，但人可是你自己选的。”

　　岑仔细想了想，其实他并没有不满意。与其说不满意，倒不如说是担忧自己能否成为继承者眼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引导者。

　　不止他会对她抱有期待，她对他，同样如此。

　　他曾经被别人改写过命运。所以当自己终于也握有改写别人命运的力量的时候，他选择了回避。当然，只针对那些他在意的人而言。

　　“现在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了？”

　　岑叹了口气，点头。

　　爱因眼含笑意，“引导后辈，也是与她一同成长、一同冒险的旅程。你照亮她，她也会纠正你。这是在教导你与露易的过程中，我逐渐了悟的东西，正如罗塔黎亚冕下当年告诉我的那样……”

　　不身处其中，就不能真正理解那种复杂难言的感情。

　　“你虽然受上官倚重也为下属爱戴，走到哪里都享有赫赫威名，但在我眼里，你却依然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她说，“与可爱的后辈一起长大，迈向成熟，这难道不好吗？”

　　原来在爱因老师眼中，他并不可爱。好吧，没什么可意外的，毕竟岑心知肚明世上畏惧他的人很多，会喜欢他的人却肯定很少。不过无所谓，那种事情，岑也向来不在乎。

　　他没出声，算是接受了老师的说法。

　　但爱因不打算就此放过自己的闷葫芦弟子。她知道只要她不问，他就绝对不会主动说。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傻孩子啊，她想。

　　“你又期望她走到哪一步呢？”爱因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当然是，”岑抬起头，回答，“比我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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