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这里可真冷啊。”

　　寒风凛冽如刀，拉紧皮毛围脖和大氅，南从安茉尔地网开辟在安茉尔峰山山道中途的平台入口处走出。她将斜挎在身的沉重书箱放到地上，自己也盘腿坐了下来，一边搓手往掌心呵气一边眺望远方连绵不绝的雪线。

　　“我们休息一下吧，塞西尔先生。”

　　“好的，南小姐。”

　　从洞穴口又应声走出一位面容略显憨厚的高个子年轻人。与南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不同，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执政官卫队队员常服，大约只是普通的春秋季制式。

　　南此行的目的地安茉尔雪巅神庙，顾名思义，坐落于积雪终年不化的群山最高峰之顶，被其余峰峦环绕，因而还有着“深雪之巅”的优美别名。他们目前便身处雷霆特区教会第四保留区安茉尔，前往深雪之巅神庙的必经之路上。

　　地网是旧帝国时代高涉密等级军事星球所采用的建设与交运体系，地面上不设大型交互道路，各关键单位也多修筑于地下，并仅由地下网络进行连结。一来可隔绝卫星与灵视对星内动态的实时监测，二来小型飞行器悬浮于地下通道气流中，运行的速度比于地表或空中飞行更快，所以当人类文明迈入星国时代后，它依旧在部分教会、学会与驻军星球得到了沿用。

　　原本安茉尔地网在雪山山巅也开辟了中转平台，神庙修行者们日常都从此出入。然而初次以学徒身份造访深雪之巅神庙，为表心诚，南需要徒步跋涉登顶。作为南的护卫兼陪同者，塞西尔自然是要一起爬山的。他是标定评级SS+的潜能种，执政官卫队第三梯队成员。虽然并不知晓眼前这位少女与爱因塞尔特殿下的关系，但甫一接到上官命自己随同某位身份未知的少女前往安茉尔的指令，塞西尔便立刻郑重地将使命牢记于心中，暂时远离了敬爱的执政官殿下身边。

　　他没有如南所说坐下来休息，而是张开防护灵场在周围走来走去，一副警戒姿态。眼看他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然后将围脖拉得更拢一些了。

　　出发之前南在仲裁所接受了标定评测，她刚越过S，正处于一个不太稳定的阶段。S级潜能种虽堪堪跨入强者之列，与A+级拉开了巨大差距，但□□对极端外界环境抵抗力的强化却不如灵体强度的提升来得显著，何况安茉尔雪域不止海拔高、温度低，还被以神庙为中心的特异强灵场笼罩着，南不得不放弃仅有两层的制式法衣，换上了厚厚的防寒服。

　　据说在深雪之巅神庙内，想要辨别潜能种的评级十分方便：神色如常身着普通法衣来去自如的，实力一般在SS以上；至于穿着防寒服走路时还偶尔搓搓手跺跺脚的人，那便不用说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

　　原地休息了一刻钟，南重又将书箱背到身上，与塞西尔一前一后踏上雪道。

　　启程时日轮初升，抵达时却已至黄昏。

　　在外围岗哨接受了电子来访手续核对与生体信息校验，南自空间枢纽取出一份纸质文书，紧紧攥在手里。虽没打开细看，不过南知道那是爱因殿下亲笔书写的类似引荐信的东西——执政官属官布蕾西亚将信筒交给她时曾反复叮嘱，教会内安排的特殊进修除了电子手续外还需要纸质证明，甚至纸质证明比电子手续更重要；如果南将需要呈给老师的“拜帖”弄丢，那么她即便能顺利进入神庙，也会为老师拒绝收入门下，最后被灰溜溜地赶出来。

　　在遵循并强调古礼的教会内部，不尊师即意味着不重道。而这，绝对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行为。

　　她将跟随一位名叫奎因的不死者学习古阿琉尔象形文字与古宫廷体中的禁用语制，当然，倘若这位圣徒还愿意传授南一点别的合理范围内的东西，其余人等也无权干涉。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

　　顺着指引于禁庭内七拐八拐，南最后在悬崖边的一方石桌前找到了奎因。不过她并非独自一人，隔桌相对尚有一位着古式紫色深衣的年轻男子，见南前来也不避开，而是笑问奎因：“这就是爱因殿下所说，你的新弟子？”

　　“学生而已。”奎因回答，“是否值得我真心教导，还需时日考量。”说着，她伸出手，“拿来吧。”

　　在星国时代，被引导者、弟子、学生可统称为“弟子”，但实际是有区别的。通常情况下，一位潜能种一生仅有一位被引导者，他是他职业生涯的引领人，很多时候，被引导者也都会继承自己引导者未竟的事业。除此之外，他会有十好几个弟子，虽不一定从事同一行业，然而毕生所学都将向其倾囊相授。至于学生，这就是个更宽泛的概念了，理论上只要某人受过其教导，那么都可以算作他门下学生。

　　譬如说南，她是岑的被引导者，是赛伯拉的弟子，是在白圣堂修行时所有曾跟随的老师的学生。短短六十余年里，南已在不下二十位老师门下求学过。不知她与眼前这位不死者，最终又能缔结怎样的关系？

　　塞西尔侍立远处，南上前几步，将那个密封的信筒恭敬地交到奎因手上。

　　奎因展开纸卷看着。与此同时，南也在好奇而又不过于冒犯地观察自己将要跟随的老师。

　　潜能种要使自己青春永驻是很容易的。除了从不保养的赛伯拉老师，或像多利亚一样真的已行至暮年，南遇见过的所有天启圣徒，其外貌都停留在最鼎盛的年岁。

　　但奎因已不那么年轻了，当然也谈不上老，准确来说，大概处于青年与中年交界的岁数。她跪坐于蒲团上，肩头落雪，身形挺拔，神情平和，眼角微见细纹，皮肤白皙。即便就那样寻常地坐着，五官也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普通，却莫名吸引旁人的目光。

　　她身上有着一种历经世事而巍然不动的雍容气度，阅尽高山流水后端坐闲云的倦意——一种南与露易菲奥拉短暂一瞥时曾窥见过的光芒。只不过由于露易年纪尚轻，锐意仍在，所以那感觉不如奎因强烈。

　　或许是因为她们俱都避世修行，俯瞰凡尘而未行走于人世吧，南心想。

　　不知爱因殿下在信中究竟写了什么，总之看完纸卷后，奎因神色更温和了些，她招手让南走至近前。“那么，你便随我——”

　　那年轻男子此时笑嘻嘻地插话：“你的弟子自然也算我半个弟子，我也一同，如何？”

　　他不像奎因一样正襟危坐，而是翘着二郎腿躺在雪地里，形容散漫。

　　奎因为南解惑：“这位是星图探索者，‘云外的观星者’云图，与我是多年旧友。”顿了顿，她又对云图道：“既然你愿意，我也不拦着，自己去向爱因殿下呈情吧。”

　　“当然。”

　　一旁，南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神庙与拉瓦尔学会交流频繁，成员时常彼此走动；而这个男子灵体强盛却未身着绣以蔓枝的神庙编制者法衣，她初时便猜测他是从学会来拜访的人。不过南并未料到，这个看似散漫的年轻男子身份竟然如此不凡。

　　“云外的观星者”，每一个接受过正式教育的星国公民都应听闻过的名号。他出身于拉瓦尔·E·普罗米亚直系弟子一脉，当代最杰出的学者之一，曾带领团队攻克了许多前代遗留的学术问题，更因参与学会发起的拟潜能种量产研究而留名于第十七代教典与《人类星国通史》等通用教学资料上。事实上，云图非他本名，而是根据其天启圣徒封号与“云外的观星者”之名号后来改的——于潜能种而言血缘并不重要，所以即使改名换姓，也无甚紧要。

　　按教科书上的记载来看，云图今年也有近五千岁了，然而他看上去何其年轻，几乎与岑阁下相仿……大概是学会掌握着什么驻颜秘方吧。

　　“两位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有这样一位大人物愿意指点自己，无论是否出于一时兴起，南都求之不得。说着，她赶紧躬身行了一个教礼，却被云图不耐烦地阻止。“那套虚礼就免了，”他从雪地里起身，洒落袍上残存的雪渍，“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就从此刻开始吧。”

　　稍晚时，回到殿中，奎因向南说明了近段时间的作息安排。

　　“天亮即起身，早课修读圣典，上午随我学习禁用语制，下午依然如此。你不必参加晚课，要做什么随你。之后同我与云图作讨论，我们会定期布置讨论主题，如果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也可以提。子夜时分于崖边观览星象，直到凌晨三时就寝。”她说了很长一段，“还有每周一次的大论文，这涉及到我向爱因殿下提交的你的学业评估结果，你要认真对待。”

　　“是，奎因老师。”南又举手，“老师，之前爱因殿下应当和您提起过，我在雷霆特区的实地调研……”

　　“嗯，周一到周五你在神庙学习，周末时间就自由活动吧。”奎因颔首，“当然，你的实地调研日志，我要过目。”

　　今日是南初来深雪之巅神庙，然而奎因并没有要让南早点休息以适应此间生活的意图。领着她于一排排书架间穿行，不时抽出几本丢入身后的南的怀中，奎因吩咐道：“这一周的大论文，就以《论星国时代宗教存在的必要性与必然性》作为主题吧。”

　　一瞬间，南回忆起了在白圣堂时被掌教修女逼着写典籍读后感悟的噩梦体验，不由面露踌躇。见此，奎因又宽慰道：“不必过分拘泥于体裁和格式，尽量整理相关资料，尽力总结所思所想就好。这不是个有着唯一答案的问题，所以比起最后的定论，我更在意你思考的过程，与在过程中展露的光辉。”

　　南点头，她继续说道：“明天准时到我殿中，与我一同做早课。”

　　“那就先回去看书吧，别忘了子夜时分到西崖边。”云图在旁提醒。说着，他便也跟在奎因身后，脚踩木屐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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