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作者:乌拉那拉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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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路人马


      秋寒料峭,山中清冷,零星的几抹光亮坠在长夜。松桐连排拔起,高遮入云,甚至挡去了远处的塔尖,偶尔吹拂枝叶,恍惚间能看个隐约轮廓。

      马超远早已走开,庄争一直跪到腿麻,哑巴上前握住她的单臂,想扶起她,却被大力推开。

      庄争尝试动弹了一下,自以为能独立完成,然而刚有动作,双腿便如蚂蚁噬身,苏麻至极,她自以为稳当的没有露出破绽,仍旧端正笔直跪着。

      桐崖看穿她的咬牙切齿,冷着的脸裂开一丝缝隙,乍破黯然,上前扶她,庄争站起后仍旧撇开了他寒凉的手,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走着,他带她去了安排妥当的客院,按马超远的话说,他是“虽不愿多留,但耐不住人家盛情难却”。

      庄争进屋时,已恢复了七八,她为自己斟了杯茶,小口抿着递出手道:“你跟着我干嘛,也是来劝我的?”

      桐崖初关好门,转身就见这么一只洁白莹玉,他视而不见,绕到她后面,谁知庄争颇为执着,旋身半步跨出横手为刀,手肘往他胸口一捅,继续摊开雪白掌心。
      杯中绿茶纹丝未动,被稳稳当当端着又凑到嘴边啄上一口,双眼湿漉漉的直直锁住他的脸。

      桐崖拿她没法,只得抓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着:“想。”
      想便找了,想便跟着,权为一个念头。
      指尖刮过掌心,不可遏制的变成暖流游走,庄争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抵触,她实在太讨厌外露的情感表达了,倏地收拢,不再言语。她慢慢饮尽茶,直到桐崖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

      每个人都叫他哑巴,年纪稍长的,还要添个“小”字,因着身体这点残缺,自他上岛之时众人便有诸多照拂,可他对她越不计前嫌,越貌似贴心,她便越体感不适。
      恶心,太恶心了。

      别人对他每一分温暖温情,就是打在她身上的鞭子,时时刻刻,如针如刺以鞭笞提醒她某段必须掩藏的不堪和混账。

      桐崖和她都心知肚明其中缘由,两人默契的不谈,不代表就真的心中坦然,他常常有着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眼神,使她无日不觉芒刺在背,只不过在一起相处的朝夕沉浮间,相较而言,桐崖才更像是扮演了亏欠角色的那个。

      子时,繁星愈盛。

      庄争再受不了失眠困苦,从床上弹起,扯掉被单搅裹一团就往外头钻,她四处窜走,在院子另一头见着了光亮。
      寻常人夜里入睡是要吹熄灯烛的,可桐崖不会,他向来不喜伴黑而眠。敲定主意,庄争快步上前掀裙踹开门,低声道:“起来,陪我去看看风景。”

      桐崖无奈起身,铜面还稳固戴着,上了机关,安取都不易。

      他眼睛微微弯了些,庄争看着,他应当又是在微笑,他好像一贯这样笑,连被人搅扰也不气,收拾一番,跟庄争悄摸溜到了一座矮塔底下的草丛密集处蹲藏。

      庄争虚声道:“桐崖,我现在不想回去了,我伤还没好,挨不得毒打了,下山后,我就想法子逃跑,你要给我打掩护。”

      桐崖做着手语:“理由。”
      “没有。”

      桐崖摇头,显然不满意。

      庄争犹豫片刻,垂眸道:“没人想半辈子都生活在长辈的羽翼下,外公、马伯、李姨还有你,你们想保护我的心太盛了,无形给我传输了种离了你们我就什么都不是的心理,压得我喘不过气。“
      ”皎兮之外,有很多是我未曾经历的风景,或许诚如外公不屑之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可阅后的感叹又怎么能抚平一个未见百川的人那点向往呢?”

      “外公授我的龙吟掌,我只参悟了前七式,余下的十一要诀浑然暴虐,以我之浅薄,打不出龙吟的厚度,我须用今后数日,徐徐领略。”

      桐崖沉默以对,心下了然,手势无声道:“一起。”

      庄争爽快点头应允,然后道:“我下午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儿,之所以带你来,有个故事我没听完,心里不痛快,但我浑身上下疼得很,急需一个帮我放倒一大票子人,你就是最佳人选。”

      桐崖戳了戳庄争鼻梁上的血痕,庄争“嘶”的叫了出来,发觉周围有火光临近,迅速捂嘴狠狠瞪了他一眼,推他出去。

      桐崖拂去衣上的草叶露珠,黑影若隐若现,骤然闪出,交手不过三招,就闻几声闷哼,他便又如猎豹般缓慢迈步归来。

      庄争抬头望着这座花岗岩条石砌就,工艺精巧的塔,如同望着一只吞人入腹的巨兽。依她三月前的经历,她现在是把什么塔都当做关人用的铁牢,何况这里位置偏僻,竟有弟子半夜巡逻,想必更是大有猫腻。

      庄争丝毫不知王青青身在何处,她协助沈璧桉,挨山清霖一掌,可不能白办事。
      她急于得知王青青的悲惨,盖因在她的背后还有个郭盈,她太想翻开那些积累了厚尘的黄页,心中愈发忍不住惦记。

      如果有个东西令她日思夜想不得之,她就会马上行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填满了心中那块待补的空隙才是主要的。脾性如此,向来皆然。

      ——

      夜里,一双手轻轻滑过藤木编织的书架,挑中想要,便取下铺在檀木书案,细细阅读。忽会儿,英眉扬了扬,起身出门,再回屋手上已多了块蓝布。

      沈璧桉左右翻看,念及其主人干的好事,恼怒地随手一抛,布边浸入了盛汤的瓷碗,蓝布便被大面积的打湿了。
      这下倒是更触了他心头那根线,嘣地扯断了平和表面,本来就焦躁而不发作的当下,因为小细节被引燃的灼烧速度顷刻可以燎原。

      未料,这块不起眼的布在乌鸡汤的油腥子带动下,隐隐显露出了几排字迹。沈璧桉目之所及,悉数背下,浓密羽睫下扑扇扑扇,拿起它骤然消失在房内。
      他快走到客院时,迎面小跑来两人,闲得发慌的剥桔群众石磊磊和方脸挺鼻的哨头。

      “师兄!”
      “公子。”

      沈璧桉直接冲哨头抬去眼神,只听得他说道:“禀公子,和钱二换队那批人到点还未赶到,恐有变数。”

      沈璧桉眼神一凛,石磊谴派的人训练有素,他是极为放心的,至于天境的不速之客……他抬手道:“母亲那边,先按下此事,我亲自去察看一趟。”说完调转头往半山腰的矮塔去了。

      石磊磊支楞着脑袋道:“师兄!师兄!你咋不听完呢?我还没说呢!那个小妹妹不见啦!”
      最后一句和手指抠出的桔子气泡散在风里,早无人倾听。

      布以密檐的塔身实际只搭筑了六层,墙体宽大,精致在直线相通,规律有序,层级依每七八米便格出来的方形空口而定。塔砖比一般房砖宽长结实,攀爬难度较大,普通闯入者若无夯实底子,决计不能自如。

      庄争轻车熟路地扒着边缘蜘蛛般横行,经她粗略一看,四层起码都是关押的平平无奇之人,依照左香罗对沈璧桉的尊重,他的地位绝不寻常,他既然亲自来拿王青青,王青青铁定还得往高头找。

      果不其然,她在爬到第五层时,便发现了王青青的踪迹,她被挖去腿骨,想来筋脉全段,与废人无疑,正四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但不像是死了,偶尔能听到一两句谈话声传出。

      她前边还有一个背着光看不清面貌的人,和一副木棺,正跟庄争当天在客栈看到的那副大致相同。
      说它只是“大致”,权因在那上面还添了许多雕纹花样,显得给死人牙齿镶金的别扭,庄争能认个大概,已经是很不错了。

      她捅了捅桐崖胸口,示意他跟上,便不发声响的顺着檐窗攀爬入。庄争手才触上内壁,只觉异常光滑,险些摔了下去,赶紧腾出手抽刀插进墙缝,呲啦一声,庄争足尖借力腾地拉住木梁翻身而跃,这才避开底下两人的狐疑探看。

      她确认无事后,朝桐崖勾勾手指,桐崖在檐窗以目测距,轻巧一纵,猴狲似的窜到庄争身边,见庄争撇嘴,他淡淡勾起嘴角,以手比划:“注意,塔尖和西北面有人。”

      庄争沿木梁望去,果真有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按短刀蓄势待发,浑身的危险气息,绝非一般装腔作势的江湖刺客可比拟。

      这时,王青青和另外一人的对话再入耳,已能听个清晰完全了。
      “我的腿可以不要解药,但郭盈,你必须给。”

      王青青平静道:“蛊蝶怎么会有解药呢?呵,你未免太天真了,这么多年下来,多少幼虫在你体内结茧,你见过哪怕一只破肉涌出么?你猜这是为何?”

      “那是因为蛊蝶已渗到了你的骨头里,”王青青轻了语气,”你放心,解蛊的雄蝶早被我碾死了。”

      “更何况,是郭盈咎由自取,她害死我师傅,还促成我和金明烨那个废物!把我送到金家,我苟延残喘,但每每想起她过得其实并不如我,竟还能笑得出来呢。”

      桐崖携庄争猫腰挪步,欲先拉近距离抢夺先机,再静观其变。

      那人滑动轮椅靠近了王青青,光线不由得漏开场景,昔日娇艳的脸已布满暗钉。
      容光不在,此恨长存。
      他看着,声音带着一丝惊怒:“这么多年了,还不足以平息你的妒忌?”

      “我妒忌?我妒忌她什么了?她有什么值得我妒忌的,我什么不如她......”王青青哽咽道,似是浸入了岁月的含恨,“是了,我确是妒忌的,我还恨她,明明我才是洛双玉最爱的人,她竟敢染指,不自量力。”

      “我恨又怎样,日子一天天的推移,你就离死去的人越来越远,等碰到害死心头所爱的元凶,手段只会更狠!秋离!华容恨我,不让我轻易死去,我才能熬到见你的这天!”王青青近乎凄厉地吼叫,挣扎地爬着,铁链穿透她的手掌,而她早早丧失了知觉。

      “哥!华容好歹毒的心哪,你看,她把我毁成了这样,我引以为傲的脸啊,我原本可以和金明烨安然度过的下半生啊......你却,只管郭盈吗......”

      庄争叫她吓得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听到关键字,她心念一动,却见东南方垂下一头白丝,以及那散发寒光的短剑。

      白发,短剑——山清霖!
      庄争连忙拉桐崖停下,他们现在不必抢夺先机了,西北和东南都有人,照当下局面,他们就活像块肉夹馍中的肉,哪一方夹过来了都抵不住。
      两人撑死了只能算一人半的武力,庄争就是那半块鸡肋塞牙,还重伤了的老腊肉,根本斗不过。

      “你颠倒黑白,我倒不知洛双玉何时与你暗生情愫,郭盈本就无辜,你早不复幼时单纯,可笑我还一厢情愿的将你代入为童年那个天真无邪的胞妹,以致于为保你命,心软送你去北巫,叫你学得那些害人的功夫。”
      秋离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漠,摩挲着大拇指的指戒,漠然如毒钩,恶狠狠地剜了王青青一次又一次。

      “怎么?难道你想说,”王青青打断他,“救我,是你之过?”
      她也不爬了,瘫软着,脸贴到冰凉的地面,泪痕斑驳。

      此塔第五层中铸圆池,碧澄的水下铁链浮动晃荡,油灯置放四周,水牢一片亮敞,巨大空旷的牢狱做着当下忠实的聆听者,将所有不能见光的秘密吞吃入肚。

      “我九岁那年,将军府败落,那天的火势好猛啊,像要蔓延到天际去。我假作奴仆,押运途中趁乱混出,后来才得知你被燕斥候救下的消息。你定没料到,我还待在皇都吧,我这些年无依无靠,辗转花楼柳巷,挑过秽物,当过守花奴,诶,你知道守花奴是什么吗?”

      王青青笑了笑:“就是每到女孩儿接客时,替妈妈在床边盯着她有没有侍候好主子的那种活路。我原以为再等几年,也会迎来命运的问候,可是,洛双玉出现了,他救下了我,他还在我十二岁的那日,收我为徒,让我拥有亲传弟子的无上风光,师傅用他集世间一切美好镌刻在我苦痛的年少,我想,他之于我,就如同郭盈之于你吧,哥哥。可是后来,那个女人出现了,她多么尊贵,她的兄长是李朝唯一的骠骑大将军,而我的父亲却要做他的垫脚石,她爱上了洛双玉,想抢便抢了。”

      “可那时候你却找到我了,你说是郭盈报的消息,还要送我去北巫,等我回来的那年,他们都快成婚了,我好怕啊,我好怕师傅不要我了,我便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爬上了师傅的床,点了缠鸳香,她恨不得杀了我,”王青青大笑起来,眼泪蓄满了眼眶,顺流淌下,“她把我送给金明烨,她竟敢那样对我,师傅若是知道一定不会放过她!可是师傅死了,那个贱女人!你说,你为什么还惦记她?”

      回应她的除了沉默,就只有沉默。或许秋离已经淡忘了他爱而不得的喜欢,或许他还记得。

      桐崖在庄争手心写道:“郭盈,季雾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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