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秋离发丝轻颤，动了动嘴唇，终于开口道:“郭盈是非我心中自有评断，轮不到你说嘴，你出卖洛双玉，出卖我，竟叫人在金家藏着。”
　　他转动木轮，手指轻敲棺椁：“这幅棺材，是前几日七宗的弟子送来的，我刻上你爱的千鸟掠叶图，叫江宗主带你过来，好亲手送你进去，以赎你犯下的滔天之罪。”

　　“哼，你为了连你模样都忘却的终生挚爱，真也是厌绝了我，哥哥是要把我送回陈国吧，”王青青道，“最好笑莫过于你费劲心机维系的燕斥候已死，只留一个和你不亲的世子，可你后悔保全的亲妹妹，却替你解决了金明烨这根刺头儿呢。”

　　庄争暗呸，那头听故事的刺客蓦地透过圆形水池看到两人之外的阴影，黑溜溜的眼神转了过来。
　　她卡住的思路在那一刻支楞八叉流淌，细节全都连成关节点，趁势握住了一闪而过的猜测——山清霖已经受华容夫人之命前来，那么，知道王青青没死，并和她有着深仇大恨的，只有——郭盈！

　　脑海里的乱线纠结一团，因刺客来头的捋顺，突然全都自领门路，逐渐梳理了清楚。
　　庄争莫名的，激动了。

　　秋离冷笑，弯腰抚摸她的发，手指流连到颈部时，陡然一立，以指戒尖锐处抵着王青青的喉咙:“蠢货，你以为，金明烨的死对你有好处么？你别忘了，自己是哪国的——”
　　他话音未落，庄争看到刺客其中一人再也按捺不住，扔刀掷去，足以夺命的刹那，她捡起自己的唯一武器随之贴下，两把短刀交手时刻，锋利刀身铮铮擦过，最终栽入秋离坐的木轮。

　　王青青尖叫出声，秋离清秀的面目乍然狰狞开来，旋转轮椅悄然退开。

　　果然如此，季雾当道的海雾谷，此时应该都归于郭盈掌管了。
　　而他们试图灭口的举措，就使庄争更加肯定了自己刚萌芽的推断——郭盈铁定是发觉王青青尚且活着，前来灭口的！

　　另外一人定然将桐崖与庄争规划到了对自己不利的那道，很快携刀交步近来，桐崖直身欲上，那人抓中庄争方向，使刀劈来，桐崖将她的头往胸口一按，躲掉即放。

　　双臂往前送去，那人竖刀在中间拐过，右腿屈成钩去拿下桐崖的腿，想带他进下盘活动，桐崖猛然弹起站在他双肩，那人抖肩，桐崖旋身落至一旁，虎虎生威的拳风朝他矮着的头上递。

　　此时的庄争得了闲，不慌不忙的管起另一档子事，余光小动。
　　山清霖呢？

　　后背寒风拂过，再回首，剑光铺面。她仰身双手撑地滚了个后空翻，下意识的摸索武器。
　　她刀呢？

　　剩下的刺客见伙伴受困，火速上前支援，又见坏了他好事的庄争被不知来路的人赶追，当即与山清霖互相配合，无声夹击。

　　作为肉夹馍里最次，却被盯得最紧的那块肉，庄争不禁思忖，好家伙，敢情是欺负我全场最弱啊！

　　她足尖一点，用力朝底下蹦去，山清霖与刺客跟随落地后，她只能拼速度了。

　　秋离双腿已断，绕是轮椅转得再如何飞快也不敌庄争三步并作两步的势头，她以脚踢下秋离木轮上的两把刀柄，接住翘空的短刀之后，庄争不知死活的勇气暴涨上头，还当着实力高出数倍的两人耍了个转刀把式。

　　她嘴角含笑独立，微微歪头道:“来呀。”
　　秋离被她的力气掀翻在地，沧桑的脸嚇了一下，只能爬动着向着自己的目标第二次潜行。

　　山清霖不苟言笑的白皙面皮青了许多，显而易见，她被庄争的挑衅激怒了，她了解她的武功深浅，面无表情的点评道:“不自量力。”

　　语毕，她自然不会再给庄争喘息机会，化为梭伦旋身攻来，庄争的满腔豪气与她自身实力极不相符，她敢装，皆因桐崖已收拾完了另外一个刺客，翩然飞下。

　　局面已变成一个半，对俩。

　　影动身移，空旷的场地上呼喝声与刀剑声尽鸣，山清霖选择了她自己想一较高下的对手桐崖，庄争对于桐崖的实力十足信赖，便放心招呼起郭盈派来的刺客。
　　但那人自入场开始便是以目标为主的，浑然不似好逗怒的山清霖恋战心切，当他看到同班尸首自木梁悬落了半截时，就已飞身前去斩杀秋离。

　　庄争微微吃惊，从此人身上领会到了何谓刺客素养，眼见那秋离沿着水池就快要爬到楼梯口了，脚踝突然遭人踩住，随即一刀落下，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入了水池。

　　噗通一声，荡起大波清水，涟漪圈圈散开，水泽闪动，伴着王青青地呼喊。
　　“哥哥！”

　　和着血的眼泪填满眼眶，珠串似得滴在地面，可她想到了什么，灰暗的目光倏地点亮，一时之间也不那么难受了，桀桀阴笑起来，可怖的脸让庄争飞快背过身去。

　　她越笑越大声，痴狂的成分居多，庄争总觉得这来历不明的怪笑大有深意，反正肯定不是好事就对了，她思索片刻，眼神不免放到了秋离身上。

　　正如她所预感，秋离血肉模糊的脖颈内，爬出了一只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火蝴蝶。

　　那是王青青下给她哥的蛊毒。

　　她和刺客明显比还在忘我打斗的桐崖和山清霖的粗神经，多搭了根精明，在察觉事态有变的情形下退后了老远。这群蝴蝶沾着水池边的水行了几分，便展翅腾飞了起来，

　　蝶翅抖颤，青黑的粉末飘散水面，一只分离成了数只，乌压压而整齐划一地振向距离最近的活人，山清霖与桐崖。

　　两人的真气尚在盘桓对决，若贸然收招，彼此绝对将折损一半的功力，山清霖的实力明晃晃的告诉庄争，她承受得起后果，所以山清霖隐隐有了撤退趋势。
　　庄争紧抿嘴唇，只想得起来王青青的一句蛊蝶能够侵入人骨，且解蛊的雄蝶早被她给碾死了。

　　假如，桐崖在耗损真气的同时，又身中蛊蝶……

　　蛊蝶逼近，千钧一发，桐崖亦做好收招躲避准备，不料阴影已然投下，他本能望向庄争的位置，却不见人影。
　　回神之际，惊起一掌将两人一起推到石柱后，第三方的介入看似无力，可正是这种以柔克刚的力道，使得桐崖与山清霖得以安稳化解，棉絮真正打在了被子上。

　　明艳的红包裹了庄争的大半身，毒刺扎入蓝衣，她以袖捂面栽在地上痛苦地来回翻滚。王青青看着她不住得意大笑，尖利刺耳的女声回荡开来，

　　“你不行，退下。”山清霖拦住了桐崖，以带有命令的口吻断然道。

　　她上前一把提起庄争，看也不看任务之主的王青青，只撇头道了声“跟上”，稍点足尖跃上木梁，便从檐窗窜出。

　　于是集结了队伍匆忙上到第五层的沈璧桉等人，只看见满地狼藉与痴笑的王青青。

　　她喃喃自语道：“郭盈原本是龙凤胎啊，眉目神情如此相似，活该，活该。”

　　石磊磊剥着第二个桔子——原先的那个在他师兄后来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时被打落了，他可是跑回屋又拿了一个才跟上他师兄的。石磊磊努力辨认了会儿池子上浮动的蝶粉，道：“看来，是有人中了北巫蛊蝶啦。”

　　沈璧桉绷紧的面色衬着他的苍白，表情愈发难看，雷雨齐作。
　　一扬手，石磊磊手中之物又簌簌滚到了地上。

　　弯钩月高悬天幕，静谧的山林间，声声嘹亮的鸟叫在丑时时分格外喧嚣，吵闹过了头。

　　三人黑影起伏不定，辗转落到了天境山脚下的小溪边，山清霖将庄争平放于草地，令桐崖背过身，桐崖想也未想听从指令。山清霖扯下庄争肩头一带的衣裳，沉默的观察片刻，徒手拔起了蛊蝶。

　　三盏茶的光阴，桐崖过得却好像翻越了千山万水的疲惫劳累，他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放空时那张俊朗的脸跟着变成了空洞木偶，而火蝴蝶扔到溪流的动作声，则是操纵他的提线，他的心随之七上八下，震动不安。

　　他哪怕看住她一点点，就断不会给她扑过来护住他的机会。

　　潺潺而流的溪水因为山清霖扔来的最后一只蛊蝶而波动了一下。
　　只听得黑暗中的山清霖骤然冷声笑道：“穿了金蝉衣，还一副痛苦的表情哎哟哎哟地叫，我问你，你哪处在痛？”

　　庄争横遭这般折腾，额上渗了些细汗，被溪边刮来的细软微风吹得冰凉，丧失了坐起身的气力，瘫在草地上理直气壮道：“我是假意叫疼，好让王青青松懈，这是战术！况且蛊蝶起初覆身时，我哪儿管得了痛不痛，下意识的就以为自己很难受了啊！”

　　桐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闭了闭眼。

　　天境山脚下是布有纱灯的，穿线绕树叉挂着，叫这夜不至于黢黑无光。
　　山中鸟鸣虫乐，过了溪是杂草丛生的空旷平地，隐约有几匹马鬃隐在夜里雾色中。

　　庄争是真的怕了，她望了望山清霖难看的脸色，这种害怕又化作坦然，再怪罪她也有理，她可是怀着大爱之心的！
　　桐崖背朝庄争，庙中供奉的石雕像那样立着。灯辉有一点降在他的黑色衣袍，颀长的身子无尽清冷。

　　来源于蛊蝶蝶翅上的青黑蝶粉扑在溪上，浮动着随流波漂下。

　　还好，她娘生前送给她保命使的金蝉衣她记得穿上了，不然自己一定也会成为个骨肉腐烂，没有生气的活死人，就例如被害的那两个。郭盈没遇见倒不算什么，这些年头悠悠漫过，她早已隐居不问世事，多痛反正听不着。

　　秋离则是实打实的可怜虫了。
　　可能以前他也曾为天之骄子，逍遥江湖指点风云，但他在塔内那副癫狂的样子，哪还能见半点昔日风采？任凭哪个有骄傲的人，能在残废与囚禁的苦难下重振旗鼓呢？
　　她亦做不到。

　　半晌，庄争回过神，捻捻身上衣裳骂道:“厉害啊，鬼东西死了都要带上老子衣料陪葬，全都是破洞，这下我可真成小叫花子啦。”

　　山清霖呵道:“越发离谱，你是乞儿，把庄重山放到什么身份了？”

　　“哦？”庄争来了兴致，这回倒不觉她有冒犯家中长辈的嫌疑了，“第二次听前辈提及了，你与我外公难道有什么渊源？”
　　她感念山清霖止了打斗还不计蛊蝶为她拔除，此时换了称呼，心下感激。

　　绕是想到爱恨纠葛之类的风月事，末了她自己也砸摸着不像，咕哝道:“你比他还年长几十岁罢，啧，莫非看着他长大的？”

　　“你又知道了？”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似是漾出一抹笑，再一看，却又恢复平静。

　　“不敢不敢，我要是胡乱猜测，还不被你一掌给抡死。”庄争对于山清霖的那掌至今心有余悸，便换了话题，“前辈，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蹲有一阵了吧？没除掉王青青，回去会被那个华容夫人责打吗？”

　　火炮似的一串问，可她有多久没有听人如此絮絮叨叨了？
　　山清霖沉默走到溪畔，蝶粉已经完全流了下去，她安心净手，并不作何理会。
　　小孩子嘛，越搭理越来劲。

　　忽然，自山间飘飘荡荡砸下来一声:“净儿。”含带着薄怒，化作巨斧深深凿入地心，振得草地动荡，庄争这下不得不从地面弹起来了，速度堪比跳蛙。

　　桐崖便从扮演隐形人中缓过神来，转身走到庄争身畔，抬手扶住她。庄争膝盖上有伤没好，瘸着腿一蹦一蹦地，倒没拒绝桐崖的好意了。

　　马超远声一落，临近山脚的簇簇火光顿时止了行进，一会儿，弯绕着回旋。

　　面对跟前人的冷脸，庄争惯性所致，竟然膝盖骨一软，当头想跪，她略微懊恼地皱了眉头。
　　什么臭毛病！

　　马超远愀然逡视一圈，故意忽视坐于溪岸的山清霖:“既然你皮子痒痒了，坐不住了，半夜里也不安生，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回去。”
　　他身材圆润，肉致的脸生得细长的眯缝眼，端得一副儒雅亲和的模样，口气却是说一不二。

　　庄争只恨腿脚不灵醒，反应的没再快点，满腔热情再一次被扼杀在摇篮里头，她似是要反驳，可她没了力气去做无谓之功，垂头丧气应道:“是。”

　　她就着薄光去看山清霖，亭亭身影风姿绰约，她没有回头，更没有做声，背影孤孤单单立在那儿，隔开了万山的青松。
　　庄争心头道了句:“青山绿水，我们有缘再见。”

　　还来不及与之畅聊酣饮，竟就要挥手作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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