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庄争悠然转醒，捂着肚子飞快从床板弹直，趿鞋走动，打量周围一切陌生的事物。
　　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桌椅摆得极有规划，但却散发着清幽女子香。
　　她走近一扇海潮翻涌画屏，旁边的木架放置了一套衣服，白底蓝衣，支起的领口绣有海浪波纹。

　　好眼熟的花纹。
　　屏风后飘散缕缕雾旋儿，竟备着个浴桶，庄争愣了会儿，回转身扣上门，安心沐浴了一番，换衣束发，正欲翻窗，镂花门笃笃敲了三声。
　　“师妹？我可以进吗？”

　　好熟悉的声音，庄争努力回忆，搜索到了声音源头，是客栈遇到的那位左师姐！

　　可是她为什么叫她师妹？她甚么时候和她成了同门？莫非自己昏迷时，被检查到筋骨奇佳资质不凡是个武学天才注定是要吃一把手这碗饭的，很适合继承七宗光鲜外表下不为人知的后继无人师门惨淡的衣钵？强行按了入门手印？
　　便疑惑着，道了声“请进”。

　　左香罗步履生花，含着笑一入内就按了按她的额头，庄争这才觉额角发痛，却不知原因，想也不是好事，心底越发对这个地方没有好感，她防备地退后一步，令对方手落了空。

　　左香罗温柔笑开:“你别怕，上次见面来不及介绍，师姐呢叫左香罗，是‘挽月’一派的副掌门，师弟交代过了让我好生照顾你，你现下住挽月这儿，有事都可到二楼找我。“

　　她又抬手抚摸庄争的额头：”还好你只是起了包，没破皮出血，要是被我那师弟撞出个好歹来，师妹的花容月貌可就有瑕疵了。”

　　庄争真的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这个左师姐这般热络到底在搞哪样，可怜她送孩子被打到吐血？还是自个儿的潜能真被挖掘到了？她听完她的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左香罗道:“他抱着你来弟子阁，进门的时候忘了手里有个人，还是打横抱的，门又窄，就把你脑袋给磕着门了。”

　　庄争窒息了一会儿，只觉丢人现眼，气得不轻，攥拳越过左香罗径直推门而出，对面的门恰好打开，年轻女弟子甫一看到凶神恶煞的庄争吓了一跳，庄争匆匆想走，但不太清楚此楼构造，脚步略有迟钝。

　　只是憋着不问，表情微妙的静等，身后果然传来左香罗的善意提醒:“走到尽头，拐角再行三步可见楼梯。”
　　庄争把这些人当人贩子性质的洪水猛兽，自然不愿言谢，飞也似得窜下楼，迎着与她一样着装的女弟子们陌生的目光，沿长龙般的荷花水渠出了偌大园子。

　　“我穿的竟是弟子服，怪不得给我搁浴桶边，原来全是套，等老子往上钻，好把老子勒得死死的！”庄争恨恨的想，一股脑把气都归咎到了那个什么鬼师弟上。

　　要不是他作怪，她怎么会到了这个拐了好个弯都找不到正路的地方，要他救！是金家的地牢不够宽敞还是三头蛇的毒液不够香？她晕了自己会爬起来的，不就吐点血吗。

　　七宗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白修那么大给一群清水萝卜一般千篇一律的人住了，内里华丽却板板正正，浑无生气。

　　庄争沉默不语的踩着落叶，咯吱咯吱地，清脆的声音宛如在筛东西。
　　一点，一点，将她所经的琐碎片段拼凑一起，筛出了真正想要查寻的消息。

　　她这下灵光了些，好像在路上醒过一回，而那回迷迷糊糊中她和那个少年互通了姓名，叫什么......沈......沈璧桉？

　　熹微晨光伴随风轻挑车帘，她醒时正靠在他肩膀上，右半边脸被他的肩骨硌得腮疼。
　　庄争尚未休整，真气在体内窜行，山清霖的一掌果真使了黑心，她再次喉咙腥甜，甚至没来得及扭头换个方向，又吐了口血，结果不小心吐到了沈璧桉的大腿根，白衣上晕开的红点万分刺眼。

　　她忆及此，葱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袖口，踩叶的行径慢下些许，心虚地想，别怪我，你来我往，彼此彼此。

　　然后呢？
　　她记得他笑了，不过是秋风拂面寒意凛然的怒极反笑。
　　“你这是故意报复我？”他道。

　　庄争抹了把脸，红印在脸上划得长长，诚恳地否认:“纯属意外，你不要心机论，我回头赔你一件就是了。”

　　“那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别人见到了又怎么解释？”叫沈璧桉的少年凉凉开口。

　　庄争补救道:“你大可以同他们说你受伤了，找借口又不难。”

　　他眼前黑了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合着内力重重拍了下椅垫，震得车身不住地颤，车帘掀开的瞬间，她清楚目睹了沈璧桉的脸色由乌漆嘛黑转换成白里透红的整个过程，变脸之快，蜀山戏法望尘莫及。

　　伸入的脑袋询问道:“小子，你搞什么鬼呢？”
　　“没事儿，她方才摔了。”他刚说完，庄争噌地站起。

　　她往怀中掏出一方蓝布，随手甩到他腿上。“只有这能擦了，将就使吧。”
　　她看到沈边果然不动了，高高瘦瘦的身躯抖了一下，想是被她的突然关心噎得没话说了，庄争也不计较，总觉得有口浊气散了，这才心情明朗地坐下，双手抱臂歪头闭眼，不多一会儿又陷入酣睡。

　　倒不知他怎么顶着那鲜红刺眼的血裤衩走出去的。
　　——

　　二楼的左香罗冲对门之人和煦一笑道:“郑好师姐，觉醒了？”
　　郑好拧眉道:“刚走的那位，是谁？”

　　左香罗偏头顺着庄争离开的路线望去，微笑道:“师妹啊。”
　　“你少糊弄我，”郑好摇摇头，“今年夏末收的二百四十二位弟子，我都见过的，哪里有根草冒出来，难道我还不清楚么？你可不要带些外边的来挽月，要是惹了麻烦，我第一个找你。”

　　说到最后，她已隐隐显现了居高临下的态度。
　　左香罗颇有无奈，温和笑意却不减:“师姐别找错了人，她是沈璧桉带来的，师姐真想问个究竟的话，该找他去。”

　　郑好板着脸，微带怒意的重复:“沈璧桉带来的……”有了点即将失去什么的危机感。左香罗像未闻深意，拱手行礼扬长而去。

　　她收敛含笑柔目，微微握住剑柄，穿廊入院，途径碧纹纷飞场景时，不自觉慢了下来，便觉心中的不快在此都淡为微末，不足一提。

　　左香罗从细窄小路走进那方花地，惊讶发现上边居然躺着个黑衣男子。宝蓝发带高束的墨发平铺于碧纹花，他翘着腿，头枕右手，下半张脸戴着铜铸的面具，严丝合缝包住了大半容貌。眼光近乎木然的在高举的花上打转，却澄澈非常，浑然的纯净。
　　他似这发光转动的碧纹只于黑夜闪烁，清雅明俊让人忍不住停留。

　　左香罗语气轻柔地问:“你是？”

　　男子并不打算把额外的在意分心给花以外的他人，仿佛那就是他的爱人，温柔注视着，直接无视了左香罗，瓷玉脸有刻短暂的微红，她复又上前两步，还要再张口，却被道脆生生的喊声打断。

　　“左师姐！有位先生来天境做客了，宗主让你去一趟！”她回头看，有位师弟正朝她激动挥手，左香罗无奈之情骤生，思及师傅，她顿时恢复了清明，脚下生风般匆忙离开。

　　实际上，男子定定注视的是花溪开外的桐树，郁郁葱葱，苍翠欲滴。
　　日暮西山虚化为背景，天空层次递进，深蓝落入他眼眸，融成千丝万缕的爱怜。他长叹一声，把碧纹置于眉心，阖上双眼。

　　庄争不晓得沈边那玩意儿给她喂过哪门子药，受的伤奇迹般不再带来窒闷感，腹内温暖非常，稍稍休整，她便又能上房揭瓦了。

　　就她这自愈极强的体质，要说哪门哪派挖掘出来还不惦记那可真是滚蛋。
　　眼下转悠了将近半个时辰，天色已晚，庄争愣是没找到路，又不愿拉下脸找人问，拗着口气只当自己闲庭散步般从容不迫的继续下一圈。

　　突然，她不经意发现了一团黑影，矮圆如番薯肉丸的，似略有些熟悉，她提步跟了上去，渐渐的，她于不知不觉中被此人绕到了偏僻无人的地处，脚下是碧绿发亮的花，浪般翻覆连绵。

　　她摸了个通透，心下雪亮，当即单膝跪下道:“马伯伯！”

　　一袭青衫的马超远背手面朝她重重哼了声，抬手猝不及防地出掌击向她膝盖骨，砰咚一声，另条腿也受力跪地，庄争咬紧牙根，没吭声。

　　她不敢猜测此时的马超远舍不舍得真打她，虽说也是手把手把她带大的，要知道当他真正气急的时候多宝贝也就只当是铁疙瘩，动辄打骂比她外公更心狠手辣。

　　马超远手里攒了几颗石子，他掂了掂底儿，分别掷在她颈部，下颚，山根处，凹凸不平的石子在他的技术带动下犹如箭矢一样迅烈刚劲。

　　“净儿，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马超远白腻的脸皱成团，他手上厚实的茧子是他行走的勋章，眼窝已然耷拉下去，与身材不同的威严不可犯。

　　“你一走倒是干净利落，你把我们当什么。出气筒，还是可有可无的人？我老了，我不懂，外头都是吃人的地界，有什么值得你闯荡，你万一在外头有什么闪失，“马超远一顿，眼里已经是泪光泛泛，”嫣儿已经走了，你让我们还要失去什么？翅膀硬了想飞便飞罢，我是管不住你了。”
　　马超远负手而立，花白的发一丝不苟的盘起，儒雅面貌偏偏故意板着脸。

　　庄争当时便张了张嘴想反驳，又顿时一惊，她是什么时候起生的大胆心思，敢顶撞尊长了，想是出来日子久了，刺头儿脾气见长吧，她思量完把话咽了回去，憋闷跪着不动。

　　可我不愿做个金丝雀啊，我能活也能死得，本事好便能一直活得好好的，总不能一直安然活在你们圈出的一尺三寸桃源仙境，如同井底之蛙浅薄不知世事。
　　庄争闭上眼。

　　马超远凶完，目光集中放到了庄争的身后，那儿悄然站着一人，笔直挺拔，黑衣大半揉进了浓夜，孤清寂寥。

　　他心生不忍，幽幽补上两句:“你好好再想想吧，小哑巴跟我一道来了，你同他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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