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金府侍卫手持火把恭恭敬敬立在翠绿毛竹边，一地枯叶如同着了火，泛着猩红为夜色拼了片红竹火海。和她交过手的少年负手伫立井旁，他仍戴了獠牙相的恶鬼面具。
　　深井内一入一出，本以为转眼之间的事儿，怎知天光已黯淡多时，弯钩月高悬。庄争缓缓站起，火把打得多了，闻会儿空气就窒闷得很，她不想多待片刻。

　　“在下金羽，特来感谢姑娘搭救舍弟之恩，顺便携府上奴婢给姑娘赔罪了，还望姑娘宽宏大量，莫见怪。”

　　庄争撩开裙子顺势往冰凉的井口那么一坐，抱臂冷笑道:“好说好说，你将她拖到我跟前叫我打一百棒子，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们金家不分青红皂白殴打我的罪过了。”

　　金羽身着淡紫衣袍，袖边绣有银白的祥龙花纹，玉珏随动作摆动，整个人贵气优雅。他眼含兴味，拂袖背手，微微侧头道：“李嬷嬷，听到了？还不快过来。”

　　暗处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奴仆穿扮的老嬷，双手交叠不安地颤抖，似是畏惧金羽，头死死低着。感受到金羽投来的视线，李嬷嬷浑身一震，刹那跪下，膝盖骨落到硬实地面撞出清脆之声。
　　“奴婢不知这位小姐是大公子贵客，糊涂冒犯，请小姐责罚！”

　　不求原谅，只言责罚，倒是个听话的。还叫她小姐，真真好笑。
　　庄争的体力严重不足，忽然有些后悔莽撞上来，更忌惮这个金家公子的假模假样，想到老嬷这般年纪，在金家再怎么也是资历深的，总归有人给她撑腰，不好惹，收拾了她万一受报复，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气不能还以颜色，左思右想，招招手道：“来。”

　　庄争双足.交叉重叠，摇摆晃悠，面沉似水。

　　李嬷嬷先是飞快瞟了一眼金羽，然后跪伏着一寸寸地挪动双膝。庄争心道她只怕跟自家外公一样岁数，作为小辈子怎么也厚不起脸皮受，遂颇不自然地往后坐了些。
　　漆黑幽暗的井下传出一道巨响，不说李嬷嬷本就靠得近了，就是那双耳朵也是极其敏锐的，她抬首瞪视庄争，浑浊的眼杀意大现。

　　庄争淡漠回视，额前垂下的一绺墨发扬动，白嫩的手掌擦着石井口，旋转囤力。

　　金羽显然也听到了，上前半步，铁青的獠牙面具转向李嬷嬷的方位，等待解释。李嬷嬷平日里虽畏惧大公子威严，但井底看着的这人可容不得半点差错，不是大公子能随意处置的，李嬷嬷延想到他背后还有个更大的依仗，这时倒膨胀了。
　　蛇形黛眉很是自得地高扬，她转头道：“公子，底下的可是华容夫人的人，若出了事，奴婢可不好向夫人交代。”

　　“狗奴才，还轮不到你狐假虎威！”金羽冷笑，眉心凝聚了风暴，岂会不知道这等下贱人的鬼心思，抬腿便踢了李嬷嬷跪直的上身，劲道之大，活活将她踢晕了过去。
　　“下去察看。”金羽冷冷施令。

　　“是！”金羽带来的随身侍卫共十二人，齐声应道，均握刀上前，踩得竹叶窸窣发响。

　　庄争飞身而起，掌风吸纳足下枯叶形成小小旋风，对靠近一尺以内的领头两人随势递去，哗啦刮倒了他们的身形，使其跌坐在地。

　　面具下的黄瞳一点点结起了冰，金羽微笑道：“再去，给姑娘练练手，她气息紊乱，体力快不支了，熬不到半盏茶，你们慢慢伺候。”

　　余下十人从金羽冷硬的口气里借来胆子，士气大鼓，纷纷拔刀低喝冲上前，但从其杂乱的步伐可见，他们并不像昨日客栈所对众人经受过训练出手整齐划一，分明是看门的花把式。

　　庄争不发一语，隔空取走一人钢刀，欺身入包围圈，专心应对。

　　第一次用刀，竟献给这群乌合之众。
　　不过，要知道底下的人一旦被放出，接下来的日子说不定会好戏不断，变得有趣起来，她的刀刃便止不住兴奋。

　　刀尖抬起，冷冽气息和使用者周身气势如出一辙，雪亮刀身在火光下映出飘舞裙摆。庄争牢牢守住井口，不让一人有可趁之机，手起刀落，只在他们的膝盖处留上相同深浅的刀痕，令其不能站立对付就足够。

　　她不愿身上沾血，一划毕，身影翩跹转动，如晚风掠竹间，余下淡淡凉气。金羽冷哼，捕捉到庄争的步法动态，鬼魅般足不沾地地迎至她西北方。
　　庄争利落踢开后方来人，那人簌簌滚到了不远处的墙边，她提刀向前刺出，金羽足尖粘地小幅度地仰下身，躲掉冷刃，捏准时机趁其不备夺到身后，拂手点了她的哑门。

　　苍白的手掐住了她拿刀的手腕，金羽一使力，庄争就贴到了他的胸膛。庄争一阵头晕目眩恍神后，只觉背脊一股冰冷寒气四绕，诧异道：“你会雾里探花步！怪哉，金家竟然出了个邪门歪道。”

　　“多谢夸奖，在下权当姑娘在称赞本人的特别了。”
　　金羽看着她束发的带子淡笑，还不待再行动作，方才被庄争踢开的那人临头击下来个飞爪钩，如若不是他反应够快侧开了头，坚硬锋利的钩尖顷刻就能刺穿他的眼珠。

　　那人哇啊大叫，颤着手指着铁钩喊道：“公子！有刺客！”

　　金羽跟庄争同时看去，铁钩摇晃不定左右试探，最终找到了墙帽牢牢钩住，绳索摇摆摩擦，两人的视线内徐徐爬上一个暗黄人影。

　　男子白鬓秀颜，浓眉凤目，手扒着瓦檐咧出一口白牙，笑问道：“哎！诸位，见过我家沈小子了吗？”
　　语毕打了个嗝，空气里便沾染了浓厚的酒气。

　　“你的帮手？”
　　“老子一打百，还要人帮？”庄争被点住穴道，全身僵硬好似田间扎的稻草人，但口齿依然伶俐，嫌弃臭味的同时不忘抬高自己。

　　金羽哈哈大笑，庄争心底叹气他的嗓子怎么如同公鸭，好不难听，继而腰间环上一只手，金羽揽着她轻盈跃开几丈，慢慢淡出竹林之中。

　　“死孩子，肯定是想跟我比试比试轻功。”男子撇嘴，轻松跳到地面，抬袖，一道无形之力拍昏了脚边极度惊讶的人。
　　拍拍手正要移步，枯井突然攀上五指，男子余光注意到吓了好大一跳，瞪大眼连连退后，不停抚着心口。

　　人脑袋随后钻出，打量到来人后，语气熟稔地唤道：“白束师叔。”

　　白束喝了酒，眼睛还蒙着重重雾，听到叫唤下意识地点头，眯眼凑近盯了好一会儿，才惊喜地笑了：“好哇，沈小子！敢情你躲这儿呢！害老子找了好几天，回头我可得告给你娘听！你在干甚么？旁边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是谁？嘿哟我的青天大老爷，她还瞪我呢！老子必须得教训教训这个婆娘！”

　　一口气不带喘的说完，白束撸起袖子就要干架。

　　沈璧桉蹙眉制止道：“别闹了师叔，她是王青青。”

　　白束顿了，尚是迷蒙的脑中过筛陈年老酿，抖落了海潮般回忆。
　　他啧啧直叹，来回踱步，逡视师侄身侧这个在岁月碑上镌刻了厚重一笔的鼎鼎大名的人物。

　　又是一口酒气忧愁叹入空，白束一手一个稳当提至地面，不愿再加一份伤人的沉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留意到王青青四肢所贯穿的铁链。
　　那是市面上出售不了的贵胄专用——锁魂，辅以药石可在穿透骨肉后保住犯人生命，是折磨人的好手，由宫中巧匠打磨，坚如磐石，这短短几截居然被利器切割得光滑平整，沈小子真是……不爱惜剑啊！

　　沈璧桉四下环视，遍地都是七仰八叉的侍卫，只不见一人踪影。
　　他眼里闪过那副瘦削的身形，忆起她憔悴脸容，面仍如平湖无痕，眸底却已漾开森冷风波，出声询问白束道：“师叔，你有没有遇着一个小姑娘？”

　　“姑娘？女的？噢想起来了，被个公子哥点了穴，带走了。”
　　白束懒懒抬手指了一个大致方位，提着王青青又慢吞吞返回了墙角跟，回首已失了沈璧桉人影。
　　他望着沈璧桉刚刚站过的方寸之地，摇头气骂：“找女娃娃不要师叔，小白眼狼，回去告给你娘听！”

　　金府是当今周贵妃母家，其父燕斥侯两朝元老战功赫赫，其母早年又曾救过当今先皇性命，获封华容夫人，朝中老牌贵族，后宫不断输送，一个根深枝茂的家族便这样保持了长达数百年的长盛不衰。
　　亭台楼阁层见叠出，长廊婉转回环，家仆手捧新鲜瓜果次序步入庭院，侍候各路来客。沈璧桉一路踩云踏雾，飘到了高阁顶端，立于琉璃瓦俯瞰喧闹中心。

　　一处小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万花丛中一点黄。

　　庄争毫不意外地又和金羽打了起来。

　　她方才被金羽拉到了内院，眼看就要被金羽唤来的几位穿得五颜六色的侍妾拉到偏僻厢房，她灵机一动谎称背痒，求助这些姐姐给她挠挠，骗她们按到了穴位，便轻松解了束缚。
　　正欲抬步，金羽骤然去而复返。
　　两人眼神一对，再一次飞身动手，打得是难分难解。

　　她这次可学了乖，不管雾里探花如何如何诡异，她愣是撇开走偏招，不让金羽近身一丈之内，反正她唯一长处就是轻功好，管他怎么折腾呢。
　　”姑娘跟我又不委屈，何至于此。“
　　”就你这腌臜货，也配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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