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然这想法刚略过脑海，她推开一扇破破烂烂的小木门，就再遭遇一惊。还没寻到那个救她一命的恩人或是机关，一个四肢被铁链穿刺了骨肉，吊在半空的女人霎时映入双瞳。

　　小木门内部，恐怕老早就凿开了这么一处阴地，周遭上下，点满了祭奠死人用的白烛，石壁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味道呛人鼻息且厚重无比，长年累月的堆在这里不得排放，每过一寸，便有两道链子挂着一幅白骨。还不等她上北方搓澡掉几斤泥丸减重，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了个精光。
　　小型地牢的始作俑者实是好黑的心肠。

　　然她不知，木门上正有人持剑蹲着，冷眼静观局势。

　　庄争抬眼，女人大概也是始作俑者放在这里等化成墙上一具历史的，她几乎是衣不蔽体。女人瘦得骨头贴着皮，假如地底有风，这皮子仿佛还能如波拂动似的松垮。她的每一处身体部位都被削去了一块，从半边空荡荡的脸颊、缺失的左耳、手指、膝盖骨，无不凸显出对方历久弥新的恨意。

　　她头垂得很低，乌发散乱着，但听到声响时抬起来了一下，看着闯入的新客人，绽开了笑。庄争清楚的看到，那张脸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竟都是圆形的黑亮暗钉。

　　因为掉了半边脸，那缺掉的一块竟是咬合的嘴部骨头都露了出来，金家不知使的如何手段，叫人这样不死，却清晰知道一次次剜骨挖肉的切肤之痛。女人整个人宛如阎罗鬼魅，可怖至极。

　　“好哇…咳咳…今日来看我的人可真多。”女人似乎想笑，面皮上边的暗钉挣脱了些，随着她吐的字逐渐脱落，露了个血窟窿。

　　庄争不由想到没被关押十方谭之前，和雍荣待在一起被迫拜师的那些天。那个该死的死老头，他的药筐子里全是炼药使的药人，被砍断手脚，淹在水缸里，只露出一双尚有活气的森森双眼。
　　眼里头往深处装的，全是恨。

　　火折因手抖而掉落，烟草丝儿实在不满主人频繁让它贴地的行径，彻底熄了。

　　旁观者颇觉有趣的和女人一同审视这个闯入的女孩，不过当他注意到女孩右耳耳骨的那颗朱砂痣时，他眼神一凝。

　　庄争的身体不停颤抖，面上却仍强装镇定。
　　她再怎么混账胡闹，再怎么武艺高强，她如今也是个十四的半大孩子，没见过多少险恶，亦不知活人也能做修罗。
　　但她从不在人前示弱，她刻意加重呼吸，让自己不要颤抖的那么明显，她向来骄傲，除非死人，休想见到她恐慌的时候。

　　门板上的人暗叹一声。
　　一股子淡淡的中药味入鼻，随之眼前覆上了一只修长的手。

　　有人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别看。”

　　此时的庄争紧张过头，单薄的身体绷直如弦，听不得半点声响。想也不想就赠去一掌，那人一侧身子，反而绕到了她背后。
　　手指屈起抵在她的肩井穴，示意她再有所动作，就顺势点住。温热的呼吸拂在了后颈，痒得她微微耸肩，好不适应。

　　庄争意识清醒了一点：“阁下……是方才救我的人？”

　　“你既不领情，便算不得‘救’，顶多称作多管闲事罢了。”

　　庄争听他这么阴阳怪气一通刺，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别人救她脱离蛇盆大口，她倒竖起能削铜剁铁的敌意出手攻击。只是想到他现在以点穴要挟，也算是还了回去，一来一往互不相欠。
　　就不愿低头道歉，装作没听到。

　　两个少年人一时间陷入诡异的安静，好像时间凝固一般。

　　那人没有和女人计较的心思，古往今来比耐心，男人从来不敌。便主动缴械投降，缓和气氛道：“我都遮住了，你还抖甚么？害怕？”

　　庄争抿嘴点点头，又摇了摇：“要你管呢！”

　　“嘁，没礼貌，”少年道，“既然你不怕，那我现在可放下了，你别又抖。”

　　说着，温暖的手象征性移到了她眼睫处，眼窝冰凉。
　　微透的视线照旧是女人狰狞的笑。
　　庄争果断捏住他的掌心，抬回眉间。

　　笑声低低传开。

　　其实他的手也在微颤着，全因有一个人的眼睫扑扇扑扇，挠得手心好痒。他低了低头，便看见她白嫩嫩的后耳。

　　良久，庄争安抚好狂跳的心，慢慢打开了那只救命稻草一样的恩爪子。她现下只想完成两件堪称承载了人生重量的头等大事。

　　“多谢。”第一件。
　　她看着少年的侧脸说。

　　“告辞。”第二件。
　　旋即转头就走。

　　少年抓住庄争的后领，一弯手臂将她提也似的给拽了回来。“哎……你别急着走啊。”为了争取留下庄争磕巴磕巴半晌，好勉强才放出个屁。

　　“你闯入金家，闯入这里，目的不在她？”
　　“你看我这样子，”庄争偏着脑袋指了指自己，“我弄成这样狼狈，还差点葬身蛇腹，就为了区区一个被滥用私刑的犯人？你不动脑子的？“”
　　她说完，又是一副要走的模样，少年哪能让她如愿，他出手欲动，只见庄争飞快地挥开道：“得，你别碰我，我知道我不走你别拉我了，我累了，你想说什么我们就心平气和聊聊，来你说。”

　　她现在这样子，出去只怕也困难得紧，还不得仰仗他。
　　少年笑她知趣又有趣，便看了看此行的重要人物，有目的的开口：”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么？“

　　“不想，又不关我的事。”庄争十分坚决地摇头，生怕他开口，“你就是自作多情说了我也不听。”
　　男子嘶了一声，语气放重了些，一字一字道：“我、偏、要、说。”
　　八卦态度可谓一等感人了。

　　庄争被他小鸡仔似得擒住衣领，拎在半空，只好眨巴眨巴眼，一语不发。

　　“你可曾听闻一句话……”
　　庄争抢道：“没有。”

　　少年横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掸开袖上不小心沾染的灰尘：“欸，没礼貌，别打岔，又不光是说与你听。”

　　“世人皆道‘碧海独烟波，九州无双洛’，只是等到洛老前辈逝世多年，后人踪迹难觅，沉赋八兰剑眼看即将成为武林绝响时，一桩秘闻这才浮上水面——”

　　他一语未毕，庄争便听到锁链晃动之声，少年松开庄争，端过壁上搁的白烛，看似置若罔闻，实则是留意到了。
　　接道：“洛家以一脉传承的独家剑法自出世以来风头无两，在九州大陆颇负盛名，洛家双洛皆嫡出血脉，而二公子却志不在此，成年后被调入先皇所创组织海晏河清，洛家便只剩下了一人独挑大梁，洛大公子双玉孤冷硬直，到了而立之年才收下自己唯一一个弟子，王青青。“
　　”要说王青青啊，这可不是个普通人，美艳皮囊蛇蝎心肠，学成后叛离师门，连师傅死前也未去看他一眼，老天开眼，当年洛双玉为了郭盈甘愿自断经脉，气绝而亡，无独有偶，他亲手栽培的爱徒最终也走上了这条路。只是她运气好，死得慢了些，才赶上一碗汤药，得以吊住她和腹中之子的命。”

　　“郭盈......”庄争喃喃道。
　　少年似笑非笑昵她一眼：“王青青和爱人为私奔逃离师门，可对方优柔寡断，哄到她未婚先孕也不给个名分，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中途得了大运被接回燕斥侯府金家抬了妾室，然而金尊玉贵不到一月，她就又被抓到了官府，说是戕害世子，啧啧，这也就算了，就连她肚子里的孩子......”

　　“厉害啊。”庄争摩挲着刀柄，揉了揉鼻尖。

　　男子止了话语卖关子，低头去看小姑娘的反应，与正认真听的她对上视线。

　　“接着说啊，孩子怎么了？”庄争很是好奇他们曾经的那一段渊源。一时心痒痒，老实发问道。

　　男子微微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说了。”

　　庄争横眉：“你这人真是有意思得很，那你来这儿干嘛？杀人灭口？”
　　她差点都要喝彩了，这人讲得抑扬顿挫，使人如临旧闻戏台，花旦小生悉数登场，观众沉迷情节的初始介绍之中，说书人却倏地停了。
　　让她莫名生了一种抽鞋拍死他的冲动。

　　女人听他谈起过往旧事，心中已是悲痛至极，好似被人一边撕着起了壳的疤，一边灌盐水一般。她狂摇铁链，奈何喉咙里灌了东西，出不得声，只能发些低沉的吼叫，恨不得将这两个不速之客生吞活剥了。

　　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又裂了些。

　　少年淡淡冷笑，他要得就是这个效果。

　　庄争撇头看她，目光由惧意淡化成好奇，更兼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说书人的故事只有两个女人，郭盈她是熟识的，那么这女人想必就是王青青了。

　　她还是小孩心性，念她可怜可叹却又想到男子所描述的“蛇蝎美人”，实是想见见王青青脸上未布暗钉时的模样，转来绕去，王青青被金家残害成这副样子，登时也说不上感想，又将男子给巴望着。

　　他方才滔滔不绝之际下巴微微扬起，下颚骨线条很是流畅漂亮，粗略一扫正脸，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好看。
　　忽的，庄争的耳朵动了动。

　　“我？我要是杀了她，那我成什么了？自是来救她的。”余光瞥见庄争兔子一样的眼神，少年突然想抬手拍拍她的脑袋，“虽然不屑为之，不过家命难违。”
　　“但外面现在来了人，你得帮我挡挡，拖延点时间。等出去了，随意开口。”他不动声色地转过瞳孔。

　　庄争垂下眸子，佯装不解皱眉:“我怎么没听到？”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在使唤方面十分娴熟的他懒懒抬起眼皮，见她不动，轻轻地推她道，“去。”

　　看似毫无力道，实际收掌的时候对着庄争的后背弹了一指，庄争便以被迫的形式“走”出了门口。
　　她回望了一眼，那头已开始行动。脚步虽是迈着，庄争心里可不轻松，她未至门口，不闻声息。
　　如非他落地，自己怕是一直都将无所察觉，她暗赞了句好漂亮的轻功。

　　庄争站在原先三头蛇归天的地方，眼底映着来自上方的星星火光。
　　一天不吃不喝，动辄跌打损伤，哪还有力气折腾。算了，他毕竟救了自己，她屏息敛气，攀着凹凸不平的井壁，以龟速直上。

　　庄大侠自觉潇洒地一脚扣紧井口，一手扒拉着回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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