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满欺天要杀的人有三，但他心里有顺序。

　　庄争一路从他那儿听得不少江湖轶事，虽然满欺天也不是个万事通，不过他作为谷主知道的那些上位者的腌臜事也不少就是了。

　　其实这很不该听，毕竟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庄争哪儿是怕事的人呢，这会儿有天象神功傍身，龙吟掌已日渐精进，况且还有个满欺天在旁边杵着，怎么说也算背后有人。

　　冬日里，沿海的地界总多晴，他们一路行到低洼地带，便开始下起小雨。初始淅淅沥沥，后边大珠小珠砸也似地落到地上，庄争本来买了两匹马，但显然，面对这种天气，再牛的侠客也得抹把脸，到客栈歇脚。

　　这很好，会让庄争有种平等的惬意。

　　他二人在处县城订了两间房，坐在大门口的檐下小酌。

　　满欺天伸手接了抔稀凉的雨水：“雨后的空气竟这样潮湿。”

　　庄争浅浅抿了一下，砸吧砸吧嘴：“咋，开始怀念那些年被关在蓬莱水底的日子啦？”

　　满欺天：“......”
　　满欺天一僵，收回目光：“野丫头，你真的越发狂妄。”

　　庄争嘿嘿一笑，伸出筷在空中张开一道弧度，有雨自屋顶顺畅地流入檐角，再从尖端厚重地掉下来一滴，只此一滴。

　　天地时辰仿若静止。
　　出手，夹住，再放掉。

　　“都是满叔教得好。”庄争轻快地眨了下眼，醇厚的酒香化在口腔，方才囫囵地品出一点味道，“嗯，这酒还不错。”

　　小二肩头搭着抹布，在收旁边小桌上的空碟，闻言得意地仰首：“客官真是识货，我们的酒都是自酿，酒窖大着咧！”

　　“是吗，你们自己家的酒窖？设在哪儿的？”庄争好奇了，好像大多数的店铺都是从较大的供应处做了买卖，运过来的，自酿倒少，她还没见过。

　　“就在马槽那边的地下室，我们都是开放的，您要是想参观随时欢迎，”小二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痒，端起重叠的碗筷正要进去，突然目光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不由发声，“哎？这是哪家办丧事？”

　　庄争和满欺天同时回头一看，只见那街角处零零星星走来三人，均丧服加身。前面带头的老妪面如死灰，山丘般布满沟壑，而洪流冲洗着山脉，凄然一片。

　　后头一位老人和青年抬着一具男子的尸体，竹制担架并未加盖白布，叫人看清他青紫结痂的伤痕。

　　那脑袋上有道致命伤，此人大概因此而死。
　　血已凝固，又被雨滴冲刷开，沿额角流下，看起来就像尚有一息。然而男子双目紧闭。

　　庄争转过身，以为能和满欺天对视一眼，谁知空茫一片，他双眸无神，似是被小二的话勾了魂，一齐带入了后厨洗涤，陷入沉思。

　　庄争便低头夹菜，别人路过，一直盯着看，不礼貌的。

　　身后传来敲鼓声。

　　这处客栈离县衙近，就在斜对面，此刻大门紧闭，石狮暴露在外面，有种虚张声势的威武。

　　她猝然回头，却听那老妪手执鼓槌，凄然道：“我要告，你们衙门！我要告，你们张尚书！”

　　力虽不大，声声轰鸣。

　　“我乃西群村农妇梁何氏，我两位儿媳被拐，你们浑当看不见！此罪一！”老妪费力地抬起鼓槌，对那外置红架子上的鸣冤鼓重重敲下，“我儿寻求衙门帮助，你们竟说他惹是生非，叫清县丢脸！把他关到那大狱里面整整半月，活生生虐打致死！此罪二！”

　　“你们那位到乡下走访的张尚书！他——”

　　“休要胡乱攀扯，什么打死？分明是我们放了人回家，自个儿在家死的！”

　　话未尽，漆红大门里边的大人们大约是坐不住了，“轰”地推开，几个衙役冲上前架住老人和那对护在前面的父子，满口叫道“住嘴”、“大人自有论断你少胡说八道”之类往人嘴里塞布的话。

　　青年满身拗劲，一跺脚踩在困住他的衙役黑布鞋上，老头也不服输地埋头张嘴就咬，牙尖嘴利，瞬间渗出血来。

　　衙役吃痛，下意识手一抽，想用刀鞘革开两人距离，但他显然忘了对方不是与他同等力量的青年，而是皮贴着骨头都怕松的老人，一拍下去，对方立刻倒地晕厥。

　　此时雨中府衙外已聚集了好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见弱势力被欺凌至此，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指责他，手指那么一戳，称衙门杀人！

　　“我，他先咬我，我才想推开的，我不是故意的呀！”衙役连刀鞘都不敢收回腰间，生怕被人说老人倒地是见了白刃。

　　庄争再也坐不住了，她戴上斗笠飞身至前，扶住老妪脱力下坠的身子，望着还傻站着的青年怒声道：“有冤情的人竟都不能说话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围人被她翩然而至一惊，高呼一声“女侠”，却听青年怔怔回神，攥紧拳头忙朝着聚拢的乡民扬声道：“诸位见怪，我，我乃西群村梁秀才，半月前，张端正张尚书到我清县视察民情，路过我西群村，遇到我妇和我弟妇，信口调戏！我弟出面制止，他竟叫人把我弟打了一顿，当晚，我家两位妇人便莫名失踪！”

　　衙役眉头一皱，将有动作，庄争站出来挡在前边，那几人料她身手不凡，打起来有失府衙颜面，唯恐丢了公差，权衡下相互对视，叫人去请县太老爷。

　　“第二天，我弟四处找不到人，却在泥路上看到了她们掉下的沾血的头巾，还有马车的压痕！这很有可能就是我家俩妇人最后的求救，而我弟，也如同今日一般击鼓报案，然而令我一家没想到的是，到了晚上，人不见了，官府倒来人通知，说我弟在衙门闹事，要暂时扣留！其他再问一概不知！我在外面求学，跑死几匹马才回家，结果我弟已经奄奄一息，当天便死在家中！我合情合理怀疑，是张尚书拐走了我妇和弟妇！而清县狗官官官相护！”

　　字字如泣，刻人肺腑。

　　梁秀才所言真假，底下人心里大多已有论断。因为一个月前，清县确实有接到刑部的通知，说出身扬州城的刑部尚书要在下属县乡四处走访。官府拿了鸡毛，到处清场修路，采买蜜饯点心，甚至入夜巡查，要求宵禁，除打更人和官兵之外都不得出入，人人皆知。

　　但他身为朝中一品大臣，就算真看上有夫之妇，何至于如此宣扬，一拐女，二杀夫，就不怕人命官司将事闹大？

　　实在奇怪。

　　很快，县衙便顶着鼎沸人声扶正乌纱帽，登堂宣人，然而报案人一进，大门便被衙役合力关拢，端的是一副不足为外人道也。

　　庄争本想强行将门打开，非给大家都铺开看一下官府审案的情形不可，然而她才迈开一步，耳边倏地一道传音入耳：“野丫头，随我来。”

　　庄争回头一看，那边酒桌上哪还有什么人？

　　她强迫自己定下神，隐没身影，悄然从扒着门缝隙看的人群外离开，内息一提，辗转飞上了屋顶，却见远处负手而立的满欺天，面沉如水，满脸阴鸷。

　　雨势渐小，丝絮飘飞，渗入他紧密的发缝，贴在扬起的面皮上，惨然与怨毒竟十分贴合。

　　总觉得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满叔，有时只有一副骨架空空架着，只有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才能支撑起庞大的身躯，拥有行走的力量。

　　“满叔，”庄争的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担心，她隐约觉得事情可能会从此时脱离，又或者其实一切都在轨道上，这莫名的敏锐使她愈发不安，她叫住了满欺天，“你要杀的第一个人，是张端正？”

　　“之前觉得你蠢，现在看，倒也没那么差，勉强算不辜负我‘屠夫’大名。”满欺天仰天一笑，锋芒的刀只出鞘一角，已寒锋尽显。

　　“跟我来。”

　　语毕，他几个起落没了身影，庄争回眸深深望了眼衙门的方向。

　　还是有人扒着门口想一窥究竟，而从顶端至下去看，在官府面前，方才挺直脊骨的青年也跪了下去。

　　申冤有门么？门为何不开？

　　既然有除恶之力，就算纵恶除恶又如何呢？

　　她默然转身，寻着满欺天的方向前进。那水鬼似是将扬州地图泯然于心，很快便来到主城地界。

　　听专门做车马行当赶路的车夫说，鼎鼎大名的尚书大人赶在年前来家乡省亲，有意思的很，他竟忘了把他老娘从城里头接到城郊刚买的大宅子，还连夜拉着车马把节礼又搬了出去。

　　夜里雨势见停，一身黏黏巴巴地贴在皮肤上好不舒服，可满叔那水鬼一头扎起的卷曲长发还滴着水，翻手内力一烘，瞬时清爽。

　　这可叫尚不能够灵活运用的庄争嫉羡不已。

　　他二人初来扬州大街，庄争这土老帽走哪里就觉得哪里新鲜。明亮辉煌的精致古典建筑鳞次栉比，文人骚客自阁楼扔下一卷卷巨幅丹青，叫人评定，灯红柳绿间，乱花迷人眼，比平襄还多几分温柔多情。

　　一支四人组成的兵马小队在告示牌前停下，这里的人似乎也多见怪不怪，依旧各玩各的。满欺天驻足小队换榜期间，庄争隐约瞧到，那老街尾巴的小桥下有人在托运什么箩筐。

　　里面不甚清楚地隔着交织的竹编露出两只浑圆的眼。

　　瞪得那么大，干巴巴的绝望。

　　她一定没看错，这不是惯常装筐子里卖的猪眼，是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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