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满欺天大笑一声，夺步而出，忽而想到那弱瘦如柴的小孩，回头掐着她脖子三两下飞到了瀑布外。

　　庄争被卡着脖子喘不过来气，使劲掰着他的手，然而这感觉只有一瞬，她便随着满欺天降到地面，刚升腾的火气就熄了下去。

　　惹不起，算了。

　　此处被外人称作蓬莱岛，庄争乘船过来的地方是一处偏地，满欺天转身要走，方向却是偶尔有游客出没的一面，纵使有从蓬莱到上岸的地方客船，可他一个空有武力，身无钱财的彪形大汉如何乘坐？

　　庄争想到他一身粗布衣旧草鞋威胁船家的画面，不由对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窒，忙叫住道：“满叔等等，你且等我回家去取些盘缠吃食，你这样出去未免太引人注目吧？”

　　满欺天低头看了看自己隐约透出来的脚趾，浑不在意道：“我这有甚么不合适？”

　　“挺好，就是王霸之气......”庄争拧了拧头发和衣服，成股的水滴落在丛生的杂草堆，“略重。”

　　“两个时辰之后在出岛口等我吧，咱们出去总不能一路喝雨吃风。”她背过身挥了挥手，朝着桐崖的方向去。

　　满欺天嫌她磨磨唧唧，嘀咕两声：“老子又不是野人，出去还待收拾么。”倒也还惦记着这小孩带来的鸡鸭肉，一屁股坐到爬满青苔的石头，真的等了两个时辰。

　　且说庄争兴致冲冲地跟桐崖回了岛，让他瞒着别人去厨房备了点干粮，自己则在衣柜翻箱倒柜地找银钱，怕冷打包了几件冬裳。

　　桐崖到她房门外，还有些迟疑，庄争头也不抬地问：“我要出门，你一起么。”

　　桐崖摇摇头，将包好路上吃的食物给她，走到她书桌上取了纸笔，写好举起来，发出低哑的声音引她回头看，上面写了几句话：“两个人引人注目，你先走，马伯外出会带我，届时来寻你。”

　　庄争心头拂过浅浅的失落，但手也不停就是了，收拾着又开心起来，去到梳妆桌打开妆匣粗略扫了一眼，正要合上，却发现一块从未见过的玉佩。

　　她捏着同心结的红丝绦抬至眼前，巴掌大小，鸳鸯盘旋，通体温润，她同它大眼瞪小眼：“这啥呀？”

　　桐崖明朗的微笑便沉下去，笔下踌躇不定，柔软齐整的笔刷尚未落笔，墨迹已洇开。

　　“你说什么？定亲礼？”庄争逼他写完后简直毛都炸了起来，“我和七宗少宗主，我人都不在定什么亲？不对，为什么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

　　桐崖接着写：“师傅说是自小定下的姻亲，有祖辈之命，便无需媒妁之言。”

　　想了想又补了句：“后院还有。”

　　庄争险些没站稳：“好个后院还有，库房的定亲礼堆得满满当当，我居然一次都没进去过。”

　　“难道就是你们去七宗那次？”她脑中闪现了几处片段，一拍桌子，“好样的，我还想找我姑打听我爹的下落，依我看也不用找了，我定然是个买东西送的添头。”

　　她要找外公问个清楚，她嫁不嫁人可用不着除她之外的人来定。

　　正待跨出门，忽地想到庄重山已然外出，她顿住脚步，怅然地抬头看天。

　　时辰快到了，今天最后一艘客船半个时辰到，庄争念头已定，咬咬牙拿上打包好的包袱系在肩上，腰上，毅然放了声：“我先走了，等我找到外公自会问个明白，今日一别，皇都再见。”便大步流星迈出去，独自驱船到了蓬莱，与满欺天会面。

　　二人在日落之时上了客船，茫茫无际的海面上，满欺天倚杆而坐，双手抱臂，闭眼凝神。

　　庄争还在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定亲之人感到一阵厌烦，站在围栏边，对着深不见底的海域发泄似地出了几掌，束束自下而上跃起，爆开一道道水柱。

　　满欺天呵地一笑：“难道你还真是觉得，情绪越重，出招越猛？天象神功可不是这么练的。”

　　庄争愕然转身，心下有鬼般探头逡视周围，另外一头，几簇几簇的人聚在一块儿在甲板上远眺，时不时有小厮端茶送水，并未有人留意到这边偏僻的角落。庄争愤怒且小声道：“什么神功，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杀人魔满欺天啊？悄声些！”

　　满欺天额头青筋一跳：“谁敢张望杀了便是！”

　　庄争跳下高台，要来搅扰他说话：“你好过时，动不动就说杀人，人命是很贵重的，况且外面有朝廷有衙门，千军万马，怎么能乱杀人！对了，满叔，我只知道你的仇人在皇都，还不知道具体哪门哪户呢？”

　　“跟着走便是，话多，”满欺天偏过身子不想理她，哪知道庄争更来劲，掀裙在旁边坐下，他于是不得不叹了口气，“你又要放什么屁，能不能放干净？”

　　“我不放屁，”庄争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头，摸了栏杆的脏手沾着灰，落下一点黑，“你是海雾谷的谷主，那你在位的时候，认识一个叫郭盈的女人吗？”

　　满欺天好笑地打量她，见她神情些许紧张，他顿了顿，侧坐的身子便正了点，仔仔细细地将她的脸扫了圈。

　　“哦，我老糊涂了，我说咋还有点像，”他慢慢吞吞地道，“郭盈她兄长，是你爹吧？”

　　“你还认识我爹？”庄争眼睛更亮了。

　　“不，不认识，我只听说郭盈有个哥哥，还生了个侄女，”满欺天胡子拉碴的下巴阖动，似乎想到什么，目光闪烁，“问这些作甚！你想知道什么？”

　　庄争没有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慌张，点点头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认识我爹就算了，那你和郭盈是朋友吗？”

　　“她啊......”满欺天的手搭在膝盖，目光忽然飞得很远很远，向来宁静沉重的眼底轻轻掠过无数往事。

　　郭盈这人，豪气万千，和谁都能侃上几句，有酒就干，有恶便除，遇到她时，他刚在一场一对一的挑战中杀掉了上任谷主，按照规则继承大位。此女子夜现谷底，闯过重重哨卡，只为偷盗谷里私藏的秘籍，手下拿她无法，只好壮着胆子去请他。

　　两人乍一碰面，大打出手，郭盈这人，打赢了觉得你是个鸟，打输了尊你为对手，而且一定要在下一次赢回来。她见他身手好，自作主张交了他这个朋友，他平生行事孤僻，不善言辞，只有郭盈一人倒也算得上好友。

　　从此夜闯海雾谷有如无人之地，屋顶饮酒夜谈时，对月点评江湖事，后来......她和她口中所说追求许久的第一剑客彼此约定心意，但好景不长，被一个女人所害中了蛊蝶，几近残废，性情大变。

　　庄争喃喃道：“北巫的蛊蝶，已经没有解药了。”

　　“废物！都是废物，北巫的医士死绝了吗？继续给我抓！”郭盈捂着腹部面色不善，一抬袖拂过桌面，月白陶瓷摔落下去，连带着精致的果碟一齐破碎开，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声音。

　　房间内的人齐齐跪在地上拱手应答，不久房门被推开，自内鱼贯而出。见最后出来的两人低头轻合上门后，有人藏在回廊角落，微微探出头。

　　是个五官精致，线条柔和的女孩。
　　此刻她扒着廊柱，侧着耳朵细细听着里屋的动静，夜色柔和，周遭一片寂静。

　　她收敛着气息小心藏匿，不叫里面的人发现，三等弟子，按理来说不准入小苍院，但她要找个机会混入小苍院，侍奉这位谷中实际掌权的女人。

　　自从她加入了海雾谷弟子选拔，已观察多日，眼见这个女人派出去找北巫医士的队伍纷纷无功而返，正是着急上火时，只要她现在冲出去大叫一声“弟子有一法可缓解长老之痛”，便可顺理成章到她身侧。

　　谁让弟子晋升这么慢，轻易还见不到郭盈，做婢女又免不了被谷里倚老卖老的地头蛇揩油，苦差事她才不干！

　　她思来想去，现下机会正好，天助我也！

　　於遥大喜，蝴蝶一样飘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

　　声音由远及近，深沉悦耳，有如月妖。她猛地回头，与此同时，从窗户纸噗地射出一道金丝线。此线尖上有毒钩，正要打中愣在原地的於遥，贯穿脖颈！

　　来人轻轻挥手，弹回力道，对着窗户里头温言道：“姑姑，我院里的小侍女不小心误入，惊扰了姑姑，实在不该，我这就带她走。”

　　屋里的女人张了张嘴，声线有着不易察觉地颤抖：“滚。”

　　於遥冷汗连连，捏紧烟青色衣袖边，快步随男子出去，穿过几道长廊后，男子转过身来，将她堵在拱门。

　　墙上爬了些青藤，细密缠绕，青白交错一片。

　　“谷主恕罪，弟子月初加入，不曾在谷中走动，今夜吃多散步，山中繁华，弟子一时贪看，这才迷路误闯此地，还望谷主饶小的一命！”於遥脑子飞快地转动，思考合适的话术。

　　既然从郭盈手中救下她，想必也不会再杀，但她也不能太引人注目，否则下次再混进小苍院难度会大大增加。

　　於遥便又把脑袋垂下些，叫季雾看不见她脸。

　　小苍院外，月夜如墨浓，路旁秩序点着几盏灯，昏昏黄黄地晕开许多光亮，只照得见去时石板路。

　　一时静默，於遥拱首已有时，目光忍不住放到了这人的衣摆处。

　　黢黑，一身黑，这人最不适合晚上出没，要吓死谁？

　　“弟子，”季雾清清冷冷地笑出声，深邃的五官隐没进夜色，分辨不清这人是否真的在笑。玉簪束起的脑袋偏了偏，对着於遥伸出手指，往上一抬，“本座记得，你方才还是侍女？”

　　我的亲娘哎。
　　遇到了瘟神！

　　於遥见势不好，膝盖一屈，抬起脸笑眯了眼道：“是的，谷主没记错，奴婢正是谷主新选入院的侍女，於遥，谷主有事尽管吩咐。”

　　“还算识相，”季雾收回手，暗金纹衣领随转身的幅度一摆，“明日未时，到本座这里伺候。”

　　“是。”於遥躬身一福，等确认季雾走远后，愤然对着灯盏旁的紫薇树一踢，“可恶可恶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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