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昏昏沉沉的梦境里，一切景与人都被虚虚的光覆盖着，滤上一层朦胧的柔影。

　　梦里面，是漫天卷起的梨花，纷纷扬扬落下，一节折下树枝做的粗制树杆划落一片雪白的花瓣，柳条似得身子扭转，将它扬起，接着飞身上空，足尖踩着花瓣落在粗壮的树上。

　　是十二岁的桐崖。

　　此时庄争已然化作梦中的第三视角，在遥远的上空凝视着这虚空中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桐崖一身简装奴仆打扮，粗布上亦是好几处补丁，正在这树林间练功。

　　听得谁人呼唤，便从树上翩翩降下。

　　她看到那个还是小不点的自己身着红裙，捧着一本古旧的书籍，从后方绕了出来，嫣然含笑，朝他走近。

　　“桐崖，你过来。”

　　桐崖听得她召唤，纯净无害的脸荡开一丝笑，先是快步，后改小跑着前去。

　　他尚未发觉，面前这个庄争周身萦绕着一股无端的邪气，双目无神。见他近了，她手一松扔掉了那本书，伸手在空中一握，那强势的力量已经将桐崖整个人都提溜在手中，一寸一寸，缓缓收紧。

　　桐崖身体羸弱，此时和八岁的她身量差不离的高，竟是被她捏着脖子直接提起！

　　地上的书页不住翻动，竟是废止已久的蚕食功力之法。

　　庄争将自己关在藏书室三天两夜，乍然出现，已是如同行尸走肉，她木然地对桐崖道：“我新学了一招吸功大法，不如先在你身上试试如何？”

　　桐崖挣扎起来，眼下情况哪还能看不懂呢？只怕庄争已然是自己琢磨心法，走火入魔了，他不住地挣扎，庄争将他点穴放倒在地，令他不得动弹，她盘腿而坐，运转丹田，照着书中所授，默念心法，手掌翻转，酝酿出一道如电般功力直往桐崖面门打去！

　　桐崖被迫接受，只觉一时之间体热难解，经脉倒行，眼前一片昏黑，意识却还尚在，他抽搐一阵，竟闷头吐出一口血来。

　　“内力非固守，聚气凝力，化神从虚中，抽气脉中游......”庄争嘴里念念有词，掌中不断传来热度，源源不断地引入自身。
　　桐崖小声呼救，被陷入传功的她一一无视，稚气的面庞竟浮现几分阴毒。

　　她一时专注，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有人大喝一声。

　　“住手，你这是在作甚！”
　　被人横加打断，庄争微微睁开空洞的双眸，看向自己的手，不解地歪头。

　　来人跑至身前揽过面色青黑几近昏死的桐崖，出手打晕了她。

　　梦中的意识忽地暂停，约莫是飘进了小庄争的躯壳，晕沉沉的庄争再次睁眼时，神色恢复清明，并无半点不适。
　　她只当自己还在藏书室，正心说怎的又躺到了自己房间，手撑住床榻，正要起身，庄重山从外头推门而入。

　　“混账东西！瞧你练的邪功！”

　　她听得骂声，尚不得知缘何如此，只一瞬，外公又好像已经斥骂完，端坐在她床前独凳。

　　烛火寂然地摇晃，气氛沉重。

　　她看见他面色凝重，张嘴似乎说了什么，一瓮一合竟也不甚清楚：“你偷学的那吸功大法，只能吸食到比自身更深厚之人的功力，而对比自身不足且从未习武之人，顷刻便能吞噬而死！桐崖那小子，是能扛的么？你差点要了他的命！怎可如此害人！”

　　庄重山：“我已使他服下凝神丹，保他一命，但他五感受损，只怕今后会失听，失声，慢慢暂停感官，变成封闭自身的活死人。”

　　恍惚间，梦里的她若有所感，冥冥之中心领神会，想通这其中原委，皆是因她妄图行走练武捷径，专去找那被尘封已久的绝密锦盒。
　　她心中空了一瞬，此值八岁，尚是天真顽童的年纪，却也省得是非道理。

　　几句话沉甸甸地压下来。

　　是她害人不浅，是她良心有愧。
　　庄重山默了片刻：“我会授他武艺，教他如何放大已有优势，失去的，便不再管。你也不必太过自——”

　　“不，我没有！”庄争出声打断，满脸惧怕与不敢置信。

　　她瘦小的肩膀轻轻绷起，瑟缩着往后挪，眼神惊惧交加下簌簌掉落：“不、不是我，是那本书，我只看了几页，它画了动作，不知不觉便入魔了，我不是故意的！”

　　庄重山看她知晓厉害，闭了闭眼，神情已恢复如常，不愿再苛责：“罢了，是你将他从海上捡起，想必，他也不会多加责怪，日后多作补偿便是，你且自去反省罢。”

　　周遭的桌椅板凳随烟雾升腾而淡去，她来到桐崖窗前，透过那支起窗面的叉杆看见他一张脸隐隐爆发出青绿的脉络，爬满半张脸，他正专心致志地低头捧着一张铜面具，用工具雕出凹槽，制作着机关。

　　许是目光太过炽热，桐崖发现了她，赶紧放下手中东西站了起来，双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他张张嘴，喉咙轻滚，却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倏地怔住了，连窗口的庄争也神色慌张，她心跳加速，飞快地正声道：“看什么看！我只是来这边找东西！”

　　此时，他只是停留在失声，尚且能听。
　　眼见她怒而转身，只留下桐崖单薄地立在原地，眼眸划过一丝落寞。

　　他沉默地坐回去，不大熟练地用手比划着手语，生茧的手拂过那张面具，自嘲般笑了。

　　庄争回了房，大力关上门，背抵着慢慢蹲下身子，抬袖贴向眼尾出的洇湿。

　　不能哭，又不是你的错。
　　你只是不小心的，你是没有知觉的，你不是故意害他这样的。
　　如果不是你在水面发现他，他早已成了浮尸！如今受点伤又如何呢。

　　马超远是庄重山的心腹，每月会带着一众仆从上岸采购些许东西，有时庄争也会乔装混在其中，跟着队伍在集市闲逛，听得不少强化身体的秘方，也曾小作尝试。
　　待到十四这年，她偶然在某家铸铁店听得玄冰老怪的名号，传闻此人名唤雍荣，极度痴迷炼药，近来还得了一丹药，服用后可令五感放大，视如灵蛇，动如天鼠。

　　她听见他们说，雍荣一月后会暂留冥海，找寻天地灵气。

　　这次因为逗留时长过久，被庄重山发现，几番盘问下来，她被马伯伯供了出去，愈加没有出来的机会。于是回去之后她天天与庄重山斗气，只觉得处处受限，非常不利于身心，就连练功被外公挑刺也受罚得更狠了，在摇摆不定地犹豫中，她本都要遗忘此事，然而那日，她在庄重山面前背诵诗经。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挑着篇幅，以她娘庄嫣为例，讲述着女子应当戒情戒爱，以修炼自身为重，后又讥讽她爹郭风不听人劝坚决出兵北边，以致害死庄嫣。

　　庄争抓住其中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外公说——她爹消失在极北的寒风中，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的意思是，他可能还活在这个世间，只是世人联系不上他了。

　　想到那天在铸铁店所了解到的秘密，她出跑的心思渐渐萌芽，慢慢寻着合适的契机，终于在有一天，她趁夜收拾好行囊，打晕守卫，解开一艘船，来到了那个世称“蓬莱岛”的荒岛，找寻玄冰老怪的下落，却不想在山林之中迷路，倒先被雍荣发现，打斗不过，雍荣把她抓了走，称要拿她炼药。

　　她被迷药放倒，被蒙上眼扛在肩上，耳畔是大海的声音，他们疑似把她带到了海岸处停靠的一艘大船上。
　　雍荣大弟子几番辗转，拉开其中一间房，得令将她扔进了药桶，炸开“扑通”一声。

　　“你们有病吗？”庄争大叫着用被绑住的脚踹着木桶，“我，我现在就憋死自己，让你们不能得逞！赶紧给我出来！”

　　见还没人理，她顿觉不妙，忙喊得更加大声：“你们再不出现，我就用爆气功，憋成一个球再爆炸，把你们这个房间都炸啦！”
　　“全炸啦！”
　　“不会给你们留一个罐子！”

　　“是真的... ...”
　　她这样叫了一个时辰，累得声音嘶哑，瘫软下沉，险些呛到桶里倒的药水，头发汗湿地贴在头皮，她慢慢小口的呼吸，十分珍惜这木板盖子缝隙间稀薄的空气。
　　委屈地将脸贴在桶壁，嘴一瘪，脑中已想好了遗言。

　　娘，外公，是净儿不孝，待我死后，定要托梦，我枕头下藏的银钱，就让马伯伯交给那小哑巴吧，横竖我是见不到你们了......

　　她想得正伤心，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雍荣揭开药桶的盖子，用杵药的石墨敲她脑袋，只见他鹤发被扎成一束丸形，余下头发披散一边，白胡子随腮帮而动，一抖一抖地：“骂骂骂，接着骂，你死喽不更好，老夫好把你砍去手脚泡成酒！”

　　庄争咕涌着将下巴扣在桶边，露出白嫩的小脸：“您就是玄冰长老？好说好说，您既然要把我泡酒，能不能先放我出来，吃点东西，吃得白白胖胖的再砍味道不是更好？”

　　“... ...”雍荣动作僵了一瞬，一时无言，又将她的话重复了几遍，居然气得笑出了声，不过，他倒真把她放了。
　　且留她小命，当个给炉子煽火的小童。

　　只是后来，这老怪不愧是老怪，想法千变万化，某天在海上时，他躺在木椅上歇息，怎么看她怎么觉得确实筋骨极佳，又改变注意，说她是炼丹奇药，要把她抓了扔进丹炉。
　　于是庄争真的炸了他在船上的炼药房，逃到了岸上。

　　这才发生了之后的事。

　　庄争从梦境脱离，于脑海思及往事，此刻掀开眼皮缓缓睁眼，已恢复体力，而桐崖就在身侧。

　　“我睡了多久？”

　　桐崖举起三根手指。

　　“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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