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季怀冬年夜饭吃到一半接到了苏绍瑾的电话，挂断后回到包间附身在季母耳边说了两句话，便拿上外套提前离场了。

　　苏绍瑾爹妈离婚后又各自成家，如今十多年各自家庭和睦美满。元旦跨年那天，苏妈妈看着伏在膝头酣睡的小女儿与撑不住仰头枕着沙发背打鼾的爱人一时触动，心里起了点儿波澜，于是偷偷在小年那天联系了久不联系的儿子。电话里苏妈妈柔着声嘘寒问暖，邀苏绍瑾登门过年，苏绍瑾一时想不开，去了。

　　季怀冬打了个车赶到县政府广场时，苏绍瑾正垂着脑袋坐在铜雕底下的大理石台座上。
　　雨停了，阴冷的空气因为湿意更显寒气透骨。季怀冬将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双手搓热后插进口袋，呼着白气踩着水淋淋路面走过去，走进了才看清他正抱着手机在打游戏。
　　“我以为你得痛不欲生要死要活呢，”季怀冬走到苏绍瑾面前停下。
　　“嗯，也就被剑圣转一下的十分之一吧，”苏绍瑾抬头绽开一个笑，泛红的眼角却让季怀冬皱眉。
　　苏绍瑾站起身来收起手机，向季怀冬走近：“喝酒么？我请你喝酒。”
　　前两年县政府重新规划，把一大堆行政办公机关大楼迁到了新开发的城北。驱车赶回县中心的路上，苏绍瑾滔滔不绝吐槽起了在亲妈家受到的灵魂暴击。
　　“……真的，她穿了个紫色连衣裙站在小区门口迎接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懵了，不是过去一直走冷漠女强人路线的么？不是最讨厌穿裙子的么？”
　　苏绍瑾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她以前跟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指望父母能替你做什么，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给那个小女孩剥虾！她给那个特别会撒娇的小女孩剥虾呀冬哥，我靠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盛汤的汤勺差点掉碗里……”
　　他絮絮叨叨的说，季怀冬时不时嗯一声表示在听。车窗外又滴起了小雨，苏绍瑾说累了，缓了缓问：“姜婕跟我打算过完年找个时间出去玩一下，要一起去么？”
　　“去哪里？”季怀冬偏头枕着车窗，看窗外雨痕晕开的灯红酒绿。
　　“不知道，还没定，”苏绍瑾把车倒进酒吧街靠路口的空车位里停好，熄火拉上手刹转头：“不太远的、安静的、可以散心的随便哪里吧。”
　　季怀冬皱着眉慢慢坐直了，紧紧盯着窗外某处：“看时间吧，我开春跟别人约了……啧，那边路口的小孩好像我带的一个班的学生。”
　　苏绍瑾正要下车闻言又带上门，欺身压过去，抓着季怀冬手臂伸头张望：“哪个哪个？哪个这么衰出来玩撞到老师。”
　　他似乎完全好了，话里满是幸灾乐祸。季怀冬没理他，拧着眉仔细上下打量不远处路灯下模糊的身影，最后打开车门下车走了过去。
　　苏绍瑾哎了两声也跟着从驾驶座下车，手挡在头顶遮着雨去追，刚绕过挡路的两辆车见季怀冬带着个高瘦的男生走了过来。

　　大年夜，流连酒吧街的客人不多，正常营业的店也很少，深深的小巷里只零星几家在挂着长串红灯笼的街灯下闪着霓虹。缠绵歌声断断续续的从对面洞开的大门内传出，被雨声打薄，冷风吹散，飘到另一侧屋檐下避雨的三人耳边如耳语呢喃，映着红灯绿酒更显动人。
　　不过，此时三人皆心不在此。
　　季怀冬与徐元良对望半天，摸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不要在街上晃悠了，抓紧回家吧。”
　　徐元良抬手示意手中的购物袋，解释：“我出来买东西，结果下雨了没带伞，刚才在躲雨。”
　　可能是阴天的缘故，季怀冬觉得今晚胸口一直闷着股情绪化不开，没有质疑也懒得质疑徐元良的话，再次抬眼看天：“我们送你回去。”
　　苏绍瑾张了张口，又看了眼近在眼前的酒吧，掏钥匙想说你自己送吧，徐元良却先开了口。班长掏出手机翻找一番举到季怀冬眼前：“我有上次班聚的KTV券，老师，唱歌么？”

　　大年三十不想回家强颜欢笑的三个人散坐在黑着灯的大包间里公费唱歌。
　　苏绍瑾只是想宣泄，途径无所谓，不花钱的更好，欣然同进并且进门便霸住麦克风连点了七八首老歌。季怀冬跟徐元良更愿意走沉默路线，各自捧着杯低度数酒精饮品分坐在两个灯光照不到的拐角里自斟自酌。
　　包间里只留了门旁的冰淇淋形彩色亚克力灯箱，苏绍瑾抱着麦克风坐在高脚凳上《太多》、《飘摇》、《你的第一》、《爱上张无忌》、《答应不爱你》、《鬼迷心窍》一首接一首的唱，唱的季怀冬都觉得好笑，明明是受了家庭破碎的痛，怎么跟还至死不渝的情歌过不去了。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掏出来发现是新闻推送，下意识解锁映入眼帘的却是吃饭前未来得及退出的北疆旅游攻略。如画风景伴着音乐在眼前铺展开来，下一秒季怀冬就受不了了。
　　怎么放下啤酒、怎么拉阳台门出去的季怀冬都不记得了，直到举在耳边手机里的嘟音脑子里仍懵懵的，然后，在嘟音临近尾声，生冷女声即将想起的前一秒，电话通了，日思夜想想听不敢听的低沉嗓音带着些浓浓鼻音透过冰凉的机器寒冷的风传进耳朵里。
　　“…喂……”
　　千般愁绪万种忧思涌上，酸了眼睛热了鼻头，话冲口而出：“上周三在学校，下完雨办公楼里躲进了一只小猫，特别亲人，我给它喂了吃的还摸到了它，毛软软的；今天晚上我在我小侄女房间窗户前看见有放烟花的，普普通通，不过好像只要是烟花，普通的样式在夜空中绽开都好看；我这两天在做旅游攻略，朋友约我开春去北疆，其实北疆秋天去比较好看，真的是风景如画；前段时间朱放向祝薇薇求婚了胡萌萌告诉你了吧？”季怀冬垂下眼浅浅笑了一声：“求婚仪式搞的烂俗爆了，我跟苏绍瑾一直吐槽到现在，可惜你不现场……其实我想和你去北疆。我可能比我想的更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王祯，我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当时那么喜欢你我怎么会一走十年还忘了你我……是我不对，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声音渐渐低下去，出口每一个字依然清晰稳当，声线不颤，所以，当有冰凉液体滴落在紧抓着栏杆的手背上时，季怀冬很吃惊。
　　听筒对面始终没有出声。
　　春晚应该已进高潮，目光所及之处整座城市都空了。季怀冬迎风站在阳台边，仍翻涌的情绪铺天盖地将他淹没。突然就觉得心好难受，于是揪紧心口柔软的毛衣缓缓蹲下，头抵住冰凉的栏杆，大口呼吸咽下灭顶的难过，无声地泪流满面。
　　对面始终没再出声，身后包厢里，一曲《老街》模糊的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通话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断，季怀冬紧攥着手机，只头抵着栏杆不动也不出声的淌眼泪。
　　深呼吸再深呼吸，季怀冬深深垂着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渐稳住失控的情绪。丢在沙发上的羽绒服被人抖着覆上肩头，苏绍瑾走到季怀冬身旁拉拉裤子轻轻蹲了下来。
　　“李玥，你应该知道她的，老王没成的未婚妻，”苏绍瑾注视着季怀冬轻轻开口道：“老王的婚礼取消，背地里有王安仁一份功劳。”
　　“老王进一中是他家老爷子的意思，老王心里多少肯定是愿意的，所以后来王家人接连搬离X县，王安仁想把老王弄到N市他眼皮子底下，没能成。这几年王安仁一直有意结教育系统内的亲家，为的就是他亲爱的弟弟孤零零在X县有人照顾。老王跟李玥从有结婚的想法起，王安仁心里就一直不乐意，背后做了什么我不大清楚，不过正好后来他家老爷子直接把不同意摆在了明面上，大概是借了这股东风吧，老王才会跟李玥吹的那么干脆。这些事恐怕老王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会这么清楚是因为……”苏绍瑾顿了顿：“王安仁私下见李玥的时候，有几次是我帮他在老王面前打的掩护。”
　　苏绍瑾深深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原先没跟你说这些是觉得没必要。我听姜婕说你打算离开一中了，都会过去的冬哥，都会过去的。以后不见面了，久了，就什么都淡了，就像上大学那会儿一样，最多一两年就过去了，等开春我翻翻通讯录给你也物色个对象，咱们一起出去玩，啊。”苏绍瑾扯起笑捏一捏季怀冬肩头：“没关系啊冬哥。”

　　那天晚上送徐元良回家后季怀冬直接去了苏绍瑾家，小孩目睹到老师突然崩溃后，很懂事的没围观，从角落里起身拿起麦克风，背对着阳台唱了两首歌只作不见不知，事后也什么都没问。
　　凌晨到家，季怀冬泡了个热水澡回到客房，苏绍瑾端着杯热牛奶敲门进来：“喝一杯好睡觉，明天起来又什么事都没有了。”
　　季怀冬接过说了谢，苏绍瑾笑了下摆手出门，关门前笑道：“明天早上十点以后起床，然后去你家蹭饭啊。”
　　季怀冬回了句记得带红包苏绍瑾便笑着退了出去。
　　窗外的鞭炮声自零点过后稀稀拉拉的便没断过，雨又下了起来，季怀冬喝完牛奶将空杯子放到书桌边，拉紧窗帘躺进松软的被窝关上灯，闭眼前，他给王祯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抱歉打扰你了，今晚喝了点酒有些激动，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保证，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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