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季老师文章发了请客吃日料。
　　王祯先一步下楼开车，赶在入夜天黑前糊弄完作业的秦贺三下五除二收拾完书包，小跑到玄关换鞋，靠站在门边抱臂等着的季怀冬突然问：“你十八了，考驾照了么？”
　　或许是曾经并肩消灭过同一块蛋糕；或许是季老师家里学校两副面孔，生活里出乎意料的冷淡撞上了秦贺的口味；又或许仅仅只是数周来早晚同桌而餐吃出了感情，如今秦贺对季怀冬态度大有缓和。
　　“考了呀，去年暑假就考过了，”小孩坐在地板上穿着运动鞋不假思索道。
　　季怀冬又问：“本子在身上么？”
　　“在书包里，”秦贺动作一顿，抬头：“老师你问这个干什么，带驾照过去店里有折扣么？”
　　季怀冬点头：“嗯，对，去找出来带上。”

　　藏在霓虹灯后巷子里的这家每晚八点才营业的居酒屋是胡萌萌倾力推荐榜单上的五星第一。夏末的时候季怀冬跟王祯来吃过一次，都很喜欢，入秋后二人几乎每周都会抽一天或中午或晚上，家里不开火，出来下馆子。吃了这些天，腻了温补滋养的打边炉、醇厚的老鸭汤，补的体膘身壮小肚子突出，想吃点生凉的，于是两个人又想起了这家巷子里的小店。
　　两位老师完全忽略掉眼巴巴等吃的小孩，摊开菜单报菜名似的说了一长串，等到要酒的时候王祯压下季怀冬下滑的手指，抬眼，问：“你喝还是我喝？”
　　季老师眼一弯，朝无聊了很久的秦贺一斜：“都喝，都能喝。”
　　二人要了小壶梅子酒又要了两种口味的清酒，最后再画一堆各式口味水果汽酒才满意放下笔。眼看着季怀冬招手招呼服务员秦贺忙叫起来：“你们没给我点饮料，我要番石榴汁还有鳗鱼饭。”
　　王季二人出来吃饭通常是不带小孩的，但今天是好日子，季老师高兴，于是破天荒携上了他。秦贺显然没有捎带手顺上该有的自觉。
　　王祯喝着茶水想起来：“哦对对对，忘了还有个要长身体的饭桶。”
　　“嗯？”季怀冬反应过来，拿起笔低头又把菜单翻到背面：“再加一个鲜榨橙汁，鳗鱼饭不要。”
　　“要，鳗鱼饭要，”秦贺怕他没听清，忙提醒：“再加一个鳗鱼饭。”
　　“不行。我请客我说了算，不给你吃鳗鱼饭。”
　　小姐姐靠近确认了后，从笑吟吟地季怀冬手中收走了菜单。季老师挂着余笑望向气鼓鼓瞪眼地小孩：“教你个小知识，经济学里有个词叫效用，说的是花钱能买来多少的高兴。单加一份鳗鱼饭，我今天出血的效用就会变成负值，我不高兴。”
　　下午深情告白后那么两两相望皆眉目动情的心颤时刻叫小孩一个喷嚏煞了风景，季怀冬能记他一辈子。
　　刺身拼盘上来，秦贺伸筷子时小脸跟甜虾底下的碎冰一样寒气冻人。祸首季怀冬无视的彻底，只顾抬手笑眯眯给王祯和自己满上小酒。
　　“考完月考再考完一模感觉这学期眨眼又过去了。寒假想好去哪儿玩了么？滑雪还是泡温泉？”
　　王祯夹着虾唔了声：“冬天我一般比较喜欢在家睡觉。”
　　季怀冬笑，笑完叹了口气：“都要十一月了，感觉今年过的好快呀，还没反应过来就要结束了。对了老师，以后咱们每个休息天晚上重温一部《哈利波特》吧，或者挑个经典爱情片看。我要买一个小留言板挂家里，以后你想看什么、我想看什么想起来就写上面，等周末了挑一个出来咱们一起看。”
　　王祯没明白他意思，举着小酒杯挑眉：“你不是动不动就要找点新片老片看么，干什么还非要单挑出一天沐浴焚香翻牌子？”
　　“不是我翻牌子，”季怀冬让他这个说法逗笑了，眼弯弯地轻声道：“你得跟我一起翻。我们一起，做个热饮叫点外卖，坐进沙发里专门看部电影。冬天快到了，需要做点暖和的事来享受躲在家里的乐趣了老师，比如重温一部让人心暖暖的电影或者，谈场甜蜜蜜的恋爱。”
　　又来了。
　　王祯白他一眼。
　　身边浑然不知只忙着往嘴里送着撒了胡椒的鳗鱼手握的秦贺抢先接上口：“我赞成看电影，漫威系列可以么，就从钢铁侠开始吧。季老师你性格那么差还自带讨人厌属性，甜甜的爱情估计是轮不到你了。”
　　唇枪舌战亦是战，扳回一局，大仇得报，秦贺甚是得瑟，扬眉吐气朝季怀冬挑衅一笑。
　　季老师望着小孩咀嚼时一鼓一股的腮帮，感觉效用值已经跌破零点了。
　　王祯哈哈笑，笑完一想不对，扭头质问：“不对啊，冬天有你什么事？你还想在我家住到过年啊？”
　　秦贺也是一愣，愣了半天想起动两下先把齿间的美味吞了：“我不是要待到毕业么？”
　　他说的过于理直气壮王祯都蒙了，怕再被碰瓷，扭回头问季怀冬：“你收徒弟啦？”
　　最初的误会层层抽丝剥茧化解开后王祯没少拿这事笑他。插嘴调情、扯开话题还揭他蠢事，同住许久，今夜季怀冬终于发现这小孩忒碍事了。

　　因为王祯给秦贺喝了口蜜桃气泡酒，所以最后三人还是叫了车回家。
　　车行至锦绣苑北门，季怀冬说要买些石榴回家泡酒叫停车，秦贺说想吃柿子拽着王祯也跟下了车。
　　水果店老板倚在门里远远朝过来的三人里头一位的熟客打招呼，扯下一个塑料袋跟在笑回完招呼进门的季怀冬身后热情推荐新进的水果。秦贺拾了小半袋柿子余光发现有一筐无花果，另扯了个袋子走过去装。季怀冬挑着石榴瞥眼瞧见，转过头问：“你装这么多，谁给你付钱啊？”
　　秦贺先是一愣，紧接着想起散席也没吃上的鳗鱼饭，皱起了眉头很快有松开，扭头无声望向插兜等在门口的王祯，意思很明显。
　　王老师笑了下：“凭什么呀，我又不是你妈。”
　　小孩说不出所以然，稚嫩地只知气鼓鼓僵在当场瞪人。
　　王祯喝开心了，勾起嘴角懒洋洋道：“买吧，想吃什么都买点，反正你妈给了生活费，也没什么正经爱好，不吃干什么。”
　　小孩在奇怪的地方总有奇怪的骨气，听完这话，无花果也不捡了，装好的柿子冷脸倒回原位，什么也不要了。

　　王祯拎着三袋水果搂着臭脸小孩的肩从店里出来，手掌搭在脑袋顶揉着头发哄人。季怀冬先一步出来接电话，聊完挂断后回头一眼撞见，迅速蹙了下眉。
　　“柿子买这么多，”两步过去接过袋子，季怀冬下意识插到二人中间。发现秦贺看他，解释：“这东西每天不能多吃又放不住，买多了容易烂。”
　　“噢，”小孩意外地没再进一步冰山化，眨眨眼垂下了眼睑。
　　深秋夜晚空气清冷，小区绿化做的好，绿植浓密，四季有花。三人并排慢慢地走，走到楼下小花坛，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猫叫，三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小区里住着许多野猫。这些猫儿们让住户喂的油光水滑，上午打瞌睡下午溜溜弯，冬天车顶上晒暖，夏日树影下乘凉。刚入秋那会儿，季怀冬还曾跟着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小姐姐们用泡沫盒为它们做了过冬躲冷的窝。
　　家里屯了些猫粮罐头，全是季怀冬搬过来发现有猫后买的，这些天秦贺放学写完作业也时常下楼喂猫。
　　小猫咪喵喵叫着从灌木丛里露出脑袋，季怀冬脚步一转，拎着袋子走过去，蹲下凑在路牙边伸手摸摸毛。小猫咪不给摸，被蹭了两下警惕地直往回缩。秦贺看一眼扭头就往楼洞里跑，王老师撂下句小心被抓着也跟着上了楼。
　　秦贺动作极快，片刻就拿着袋猫条气喘吁吁从门洞里跑了出来。师生两人难得平和地并肩蹲在路灯下，面带微笑眼含慈爱看着小猫咪进食。秦贺喂着小猫咪，突然头一歪哎了声：“她是不是肚子有点儿太大了？不是怀孕了吧？”
　　“是么？没有吧，”季怀冬盯着小三花慈祥笑：“它们吃得好。小区里的人没事就下来喂一喂，一天能喂上好几顿。小区里其它流浪猫都很肥，她算苗条的了。”
　　话虽这么说，说完季怀冬还是道：“算了，明天买个猫包，带她找家宠物医院检查一下。”
　　小猫咪吃的很急，三五口吞完了洗着脸很快又退进灌木丛里。秦贺起身到垃圾桶旁丢包装袋：“明天上午么？我可以跟着么？”
　　季怀冬也跟着站起身：“这只猫脾气不怎么好，抓了你还得去防疫站打针。”
　　季怀冬是好心，可好心到了还在闹脾气的小孩耳朵里却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了。想着一晚上受的委屈，秦贺刚捂热的小脸迅速又冷了下去。
　　两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季怀冬看一眼嘟着嘴的小孩，道了句风大，回家吧便转身要上楼，可走了两步却又突然顿住，若有所思想着什么转回身，秦贺仍杵在路灯底下一动不动生闷气。
　　“晚上吃的怎么样？”季老师上前一步突然关心。
　　秦贺面无表情看他，不说话。
　　季怀冬笑了笑：“是不是光顾着赌气了，根本没留心菜品口味？”
　　小老师实在少见的关爱让秦贺缓了脸色：“烤鸡皮还行。”
　　季怀冬挑眉，短促笑了声：“心态挺好。”
　　“知道为什么我跟王祯从出门到回家一直心情不错，你却吃出了一肚子不高兴么？”
　　秦贺丢了个明知故问的小眼神过去：“季老师你问我么，你应该最知道吧。”
　　季怀冬真笑了：“我的确知道。因为今晚出门吃饭是我跟王祯的日常，你是附赠的那个，有你我们会去吃这顿饭，没有你依然会去……”
　　小孩脸上隐约腾出怒气，季怀冬挑了下眉忙道：“先别急着激动，这很正常。我与王老师现在是同事，是朋友，在往后生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为彼此留一个位置。可你只是他带过的，我以后会带过的无数学生中的一个，不会因为你跟我们住过一段时间本质便发生改变。话虽难听，但事实如此……”
　　秦贺紧皱着眉，不等季怀冬说完抬脚便匆匆往楼洞里走。
　　季怀冬不急不慢地转过身，冲着他背影高声道：“这就听不下去了？画重点的内容还没开始说呢。”
　　他这一声像一鞭抽在了小孩背上，抽的他堵着耳朵小跑两步消失在楼洞里。

　　王祯从卧室出来探头望向客厅，发现秦贺蜷成一团缩进气垫床里似乎睡着了，这才长舒一口气，蹑手蹑脚忙溜去厨房找季怀冬问责。
　　“你在楼下磨磨蹭蹭地又怎么欺负秦贺了？怎么上来以后还偷偷哭了一阵啊，”靠在厨房门框上，王祯脸皱成一团。
　　季怀冬在往密封罐底码石榴籽，惊讶抬头：“流眼泪了？”
　　王祯嫌弃了下：“脸埋枕头里哭的一嗝一嗝的吓我一跳，游戏都不敢玩了，赶紧躲回了房间。”
　　“出息，”季怀冬被逗笑：“就这点出息啊王祯。”
　　王祯哼笑声：“我不是怕他也要求搂搂求抱抱求安慰么。”
　　季怀冬笑了下，把在楼下的话复述给王祯听了遍，说完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他不必为了父母为他们人生做的决定赌气，那是他父母的生活不是他的，能把自己的人生过好就算不错了。再说，父母开心顺心舒心，不才该就是我们能为父母做的最高目标么？不过，小朋友似乎不是很想听我废话。”说罢，季老师无奈抿嘴一笑。
　　王祯垂着眼慢慢点头：“话是好心话但说出口的方式确实让人想揍你，秦贺听完居然只是躲回来自己哭，你真幸运。”
　　季怀冬弯眼轻声笑：“我当时也害怕，他正是冲动的年龄，你又不能同个小朋友动手，所以他要走，我也没敢拦着不让。”
　　王祯又哼笑了声，摇摇头好笑。
　　季怀冬还有别的事要交代，边往半罐石榴籽上填冰糖边道：“对了，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王祯头斜抵着门框望过来，季怀冬笑：“刚刚在水果店苏绍瑾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想把他的狗儿子寄放我们家两天。”
　　“啊，”王祯点头，关心；“跟阿姨说了么？”
　　季怀冬沉声笑：“别装傻。”
　　“不行，”王祯慢悠悠道：“你跟他说，我们家已经有两个畜牲了，绝对不能集三个开动物园……来也行，让他交寄养费。”
　　季怀冬知道他在玩笑，把苏绍瑾打算返乡创业的打算娓娓道尽，末了，笑了笑：“说起来这个致富之路还是你大哥指给他的呢。”
　　听到王安仁，王祯皱了下眉冷哼了声；“掺和别人的私事，他可真热衷。”
　　晚上的酒不至于醉人却足已叫王祯平时黑白分明的眼染上三分曚昽，于是他斜挑起眼生气的时候怒意不显更像在嗔。夹在二人中间的敞口的密封瓶灌满了醇厚美酒，缭绕酒香豁然扩散在狭小空间内，钻进鼻腔，渗入毛孔，麻痹了五感也叫一片茫然的脑袋茫然的更彻底。
　　再于是，心平白跳空一下的季怀冬稀里糊涂笑：“掺和而已，又不是干预。不过你放心，再多的人干预劝阻，我都依然喜欢你。”
　　王祯近来叫他撩一下就跑骚扰的都快免疫了，斜眼瞅着哼笑，只勾着嘴角摇头懒得吱声。
　　酒精迟钝了五感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个十月清冷的夜，季怀冬叫王祯微醺的眼神盯的口干舌燥，在意识跟上行动之前轻只顾得上吐了句对不起老师，接着便什么也顾不上了，无意识舔了下干燥的唇，屏息倾身，覆了上去。
　　一触即离。
　　出乎意料的柔软温润的触感吓乱了心跳也吓醒了酒，蜻蜓点水般轻触之后，季怀冬忘了呼吸也忘了眨眼，傻傻楞楞呆看着王祯，不知所措。
　　可王祯没有急也没有怒，不知是惊讶或只是单纯未反应过来，他只是望了望仍僵倾着身未拉开距离的季怀冬，然后，视线一点点下移，停留在了他的紧张的唇上，抿了下嘴唇。
　　轰然脑海中此起彼伏绽开烟花，在一片花火灿烂中季怀冬不管不顾再次倾身上前吻住了王祯。
　　柔软湿润的纠缠，灼热的鼻息急切错乱，若有似无的呛人烟草味以及“咚”一声钝响。
　　秦贺翻身从气垫床上摔进了地毯。
　　王祯惊醒，立刻推开季怀冬。
　　季怀冬艰难忍住冲动，放开他转开身，右手捏着眉心左手撑着流理台面埋头深深俯下身体不敢睁眼。
　　在惋惜、在冷静、在暗自欣喜也在回味。
　　王祯走出了厨房，根本冷静不下来同时又让懊恼郁闷叫嚣没办法冷静的季怀冬只知道，他似乎虚张声势的斥责了秦贺一句就慌不择路逃回了卧室。一波接一波的喜悦与激动透过全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忙着撕扯着喉咙无声叫喊让他不能动也动不了，至少在这一夜季怀冬无比确信，对于擦枪走火的那一吻，王祯是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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