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闹了这么一场，季怀冬本以为今夜会难以入眠，可事实上，久憋心底的隐秘终于宣泄出口，渴望与倾诉欲开闸泄洪般发泄出来后反倒因痛畅与疲累，他久违睡得格外踏实。
　　彻夜无梦到天明。
　　次日清晨，季怀冬饱睡后走出房门，王祯早已盘坐在沙发上候他多时了。

　　“过来，有话跟你说。”
　　王祯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盘腿坐在沙发里背对着后阳台窗外清凉的晨景。
　　秋天来了，秋日晨光中季怀冬怔愣在了原地。
　　昨日的冲动更像是久久压抑后的一次爆发，直到这一刻季怀冬才恍然那其实也是一场告白。告白之后，通常当事人会给一个回复。
　　王祯来下最终审判了。
　　“我……”季怀冬回手指了指卫生间门，支吾半天上厕所的借口也没说出口。
　　王祯耐着性子由他挣扎了两下才再招手：“过来，过来这边坐。”
　　季怀冬不愿意：“我早上有自习，快迟到了。”
　　“我让杨浩浩给你请假了，过来，老师有话跟你说。”
　　季怀冬还在踌躇，他刚舒坦了一晚还不想被彻底宣判死刑。
　　王祯的耐心被他磨磨唧唧的耗到了底，咂舌喝了声：“让你过来哪那么多废话！”
　　季怀冬眼一闭，过去了。
　　“过来，”王祯再度把声音放软，招手：“过来坐。”
　　靠近能闻到浓郁的呛人烟味，季怀冬走到王祯身边坐下，老实等他开口。
　　王祯昨晚也不是光睡觉了。
　　来自季怀冬的告白因为太过突然，又过于震惊，以及对季怀冬失控的瘆，王祯的第一反应是逃。可细想之后，王祯又转了念头。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刚入职时的王祯会因为曾经被他欺凌过的弱小是后来接手的学生而过于羞愧，又不愿意承认羞愧，故而故意装没认出躲开，之后不了了之。但是十年的磨练足以叫他成长，叫他直面需要他面对的问题。
　　至少整晚被光怪陆离的梦累心，躲到阳台上抽了大半宿烟的王祯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一中差不多前两年出过一个事……”
　　王祯与季怀冬对望进彼此的眼睛，一个掂量着说，一个忐忑地听。
　　“一个高三重点班的女学生喜欢上了班主任。学生十七八岁不懂事老师家里小孩都念初中了肯定不能由着她胡来，多方教育了几次，学生也保证不会在纠缠老师骚扰他的家庭了，这事就过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过去了，其实学生心里根本没放下，一直惦记到高考结束上大学，自以为成年了独立了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心里还放不下那就叫爱，又回来找那个老师。”
　　顿了顿，留意着季怀冬逐渐认真起的眼神王祯继续：“后来老师离婚跟她了，两个人真正住到一起学生对老师的幻想才终于在多了茶米油盐的琐碎后发现，老师的无所不能只在学校里，耐心亲切也只会给学生，幻想就破灭了。老师跌下神坛，学生又迷恋上了实习单位的领导，就离婚了。”
　　简短的故事说完，王祯很满意季怀冬还在安静地听，没再像昨晚那么激动，一句怼一句急不可耐的贴着他话尾发言。摸过茶几上的烟盒跟打火机抖了根烟点上，吸一口吐出，仍缭绕的烟雾隔断开相对的眼睛，王祯夹着烟道出重点：“这类的事有很多，我、杨浩浩、小葛……很多男老师女老师都会碰见，你将来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经历。但是你要知道这只是一种虚假的迷恋，你自认为喜欢的不过是想象中那个或者知识渊博，或者温文儒雅，或者某方面特别戳中你的班主任。但是季怀冬，这些你们觉得某一个时刻老师无条件特别给予你的温暖，换一个学生在同样的时刻老师照样会这么做的。对学生关心爱护不正是当老师应该做的么？”
　　“大部分的学生是很傻的，没有出过社会，傻傻的以为老师不用拿工资不用应付家长不用靠着他们的成绩拿奖金争取领导赏识，傻傻的以为老师做的所有出发点只是他们本身，学生这么傻老师被社会教做人了这么些年不能跟着一起犯傻吧？你刚搬进来的时候老师确实对你很照顾，但那是因为你初出社会乍来一中人生地不熟，换作苏绍瑾、朱放我都会这么照顾。像你这种情况……”
　　“我的情况不一样，”季怀冬安安静静听到现在终于听不下去了：“我被教过做人，我马上就奔三了，我能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也能负责的想这个决定该不该做。”
　　王老师循循善诱的温柔没了，脸一冷：“那你想了么，我是你老师！”
　　季怀冬点头，一直扭着脖子难受，干脆也甩了拖鞋转身跟王祯面对面盘坐上沙发：“老师怎么了？我本科专业课的老师老婆是他的研究生，研一公共课的老师老婆是他的本科生，老师怎么了。”
　　“老师怎么…”王祯让他呛的差点破功了，吸一口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半天缓下噌起的无名火吐出，无视季怀冬的步步紧逼把打好的草稿继续说完：“学生暗恋老师的情况很多，但大多数毕业了也就散了，因为学生总是要成长要变聪明要知道什么样的才真叫喜欢，心里存着一份上学时曚昽的美好挺好的，老师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发现了。但是像你现在情况就跟那个女生一样，属于极个别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既然你明明白白跟老师说出来了，那老师也明白告诉你，刚才那个真事撇开里面的班主任后来怎么因为人言可畏在学校怎么混不下去辞的职，学生日后一辈子的影响不说，他们没有善终啊季怀冬，建立在虚幻上的感情结不出什么好果子的你懂么。”
　　季怀冬让王祯带的也跑偏了，忘了他等待的结果只想着跟他争：“可我对你早就没有什么幻想了啊，而且我也不是因为你对我好我就喜欢的你，我又不是狗，给跟骨头摸一摸就记你一辈子。”
　　坦荡对着王祯逐渐瞪圆的眼季怀冬又道：“我在搬进来之前就喜欢你了，而且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呀王祯，你在家什么样子什么德行我又不是没长眼，你多幼稚多烦人多懒，没人催的时候居然能攒半个月的衣服不洗这些我都知道呀，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
　　王祯让他一口一个喜欢刺的脑仁疼，眉一皱眼一瞪：“闭嘴！不要再说了！”
　　季怀冬习惯了听话，嘴一抿也皱起眉，跟他大眼对小眼。
　　消音掉个别刺耳的词儿，王祯转着眼珠挖出了重点，辩解：“我哪有过半个月不洗……不对，卧槽，不是，你搬进来之前我们都没怎么见过……”语一顿，狐疑的盯过去：“你什么时候…我的？”
　　季怀冬面无表情同他干瞪，张嘴上学俩字都滑到舌尖了又让咽了回去，眨眨眼改口：“上…半年开春，开学前开大会的时候怎么了，我一见钟情。”
　　王祯少见起的比季怀冬还早就为跟他说个学生时代的喜欢不靠谱的故事，季怀冬听完后再交代他学生时代就动心？他又不傻。
　　“这么说你死乞白赖非要搬来我家真是有不轨图谋的？”这种时候脑海里还有闲心浮现几个月前王安仁的忧虑，王祯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
　　季怀冬也是一愣，忙摇头解释：“不不，我一直都没有打算过告诉你。我昨晚骗你了，之前说过几次喜欢你虽然不是开玩笑但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在玩笑，才有胆子说的。上次在天津不是也跟你解释了么，我说搬过来就是开玩笑的。”
　　“你同意了我都吓一跳，也犹豫过才搬进来，我就是想跟你近一点。刚搬进来那会儿确实也有些…想法，但你…你，你见到女的眼都直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啊，我什么想法也都让你灭光了呀。我本来都没想跟你说！”
　　季怀冬撇开眼，还有些不高兴了。
　　一番话砸的王祯脑袋嗡嗡懵了半天，好容易消化掉，抬眼却意外发现对面的小学生耳廓红透了。
　　“那你现在怎么又说了，就别告诉我，让它自然过去不好么？”
　　季怀冬到现在也迷惑这事，脸滚烫的交代完昨晚在报告厅的所见又交代了所感：“……我就觉得挺可笑的，一路跌跌撞撞的成长，小心谨慎、小心谨慎，到头来本能的冲动与莽撞都被小心谨慎禁锢了，还不如一个小孩敢做敢说。我知道你喜欢有肉感的女人我不应该强迫你跟我有点什么，苏绍瑾也警告过我别自讨苦吃，但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只是告诉你我对你有这份心，可接不接受拒不拒绝都还是你独立自主且理性下可做的选择，我并没有也没办法强迫到你，对吧老师。”
　　对个头！王老师听出一肚子气，先在心里给何其无辜的秦贺记上一笔，再抬起喷着火的眼正要开口教育满嘴歪理的小学生却乍然顿住，下一秒惊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卧槽！苏绍瑾也知道？！”
　　季怀冬眼一眨意识到说漏了嘴，假装淡定；“姜婕也知道，他们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喜欢你又不能跟你说，只能向他们倾诉。”
　　王祯信他个鬼，质问：“还有谁，路余知不知道？”
　　季怀冬摇头：“他不知道。”
　　姜爱玉也不知道。
　　不过本能警告，季怀冬没做补充。
　　王祯算是看明白对面那张平时仍搓圆捏扁的乖乖小学生拗起来多油盐不进了，又摸了根烟点上，抽掉半根才稳住脾气；“这事就止到我这里，下次你再有什么情难自控你就跟我说。别往外面再传了。我来开导你行么？”
　　季怀冬点头，苏绍瑾跟姜婕都是自己看出来的，他本来也没有拉着小伙伴的手主动倾诉单相思的爱好。见王祯冷静了，季怀冬红着耳朵又试探：“那我…追你，可以么？”
　　“不行，”王祯摁了烟起身：“我他妈是你老师，再让我听到一句揍死你。”
　　季怀冬想也没想下意识抬手抓王祯的手腕，王祯惊的连连后退直撞上茶几，而后稀里哗啦一片，刚拔地而起的主礼堂屋顶顷刻没了。
　　二人同时望去，又同时看向对方。
　　“你知道我把它装到这一步多不容易么！”
　　“我问过楚蕙，你比她还小一岁最多大我三岁，老师怎么了？归根究底我们是同龄人。”
　　王祯眼一翻差点没让他气背过去，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他妈脑子有问题没办法沟通呢！

　　二人一站一坐在渐亮的客厅里，几米后开外的阳台被高升起的太阳用热度消退灿烂依旧的阳光铺满，窗外楼下人声渐起。

　　话讲到这里王祯暂时不想再谈了，梗着脖子生气。季怀冬也知道一天两天说不出个结果，正打算松手放他走时，眼睛无疑间瞟见王祯小腿上淡去的褐色疤痕。
　　虽然买了止痒药可王祯手臂、腿上让小虫子咬出的泡泡还是被他抓破并留了疤，夏末时还深一块暗一块的疤如今只剩淡淡的一小块了，季怀冬看见了，不过脑子的叹气说了句：“你皮肤真好。”
　　王祯先是一愣，等垂下眼撞见季怀冬色迷迷盯着他大腿时，整个人炸了。骤然推开他再退两步直接撞到了主礼堂残垣，王祯气急败坏指着季怀冬的手指都发抖：“卧槽你他妈脑子里想什么呢！”边怒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着激灵竖着汗毛匪夷所思骂骂咧咧躲回卧室了。
　　季怀冬话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妥，张口还没解释出声便被推了个仰面朝天，眼冒金星。金星还没转停下耳边又是熟悉的“砰”一声摔门，直接把他想爬起来解释的心给摔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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