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钓了一下午鱼王祯累坏了，到家扒了衣服澡也懒得冲饭也没精神吃，甩上卧室门朝大床里一滚闭眼便睡过去。
　　季怀冬也没心情吃饭。摸过茶几上王祯半包烟钻到小露台，坐在让他养的朝不保夕的花花草草中间一根接一根的抽，抽到凌晨。
　　他不知道怎么就管不住自己了。
　　中午饭桌上再谈相亲，王祯编了段胡话替他稳住了季母。对于他的性向，自知道起王祯便给予了最大的尊重。自己怎么就不能也尊重尊重王祯？
　　王祯喜欢女人，无论是杨浩浩手机相册里丰神绰约的李玥还是窈窕高挑楚蕙，季怀冬再自欺欺人也能大致猜得出，最起码王祯喜欢腿长腰细的美女。
　　他都知道，也一直守着最后一道理智防线守得很好，怎么突然情绪的洪潮就溃堤了？

　　第二天清晨，无风无云。
　　季怀冬拉开窗帘看见万里无云的晴空的瞬间，突然就觉得这份感情他应该永远不告诉王祯了。
　　就像悄无声息藏在王祯心底的痛一样，也许有一天他曾经对王祯深深地迷恋也能经历时光沉淀永远埋入心底。他们或许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又或许会因为疏于联系而成了熟悉过的生人。或许有一天，他陪在那个他的身边因为一片云突然想起王祯，然后被露出头的感情狠扎一下；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合适又喜欢的人相伴，而是在他喜欢的事、他的朋友、他心仪的充实生活中同样因为一片云想起了模糊记忆里模糊了的王祯。
　　阳光穿透大气层普照大地，季怀冬在一室馨香中转身，如往日准备洗漱晾衣做早饭。
　　他觉得他放下了。

　　季怀冬真的觉得他放下了。
　　之后每一天的日子依旧平淡快乐地过，过过了高三第一次月考，杨浩浩再次惜败王祯一顿大餐。
　　跟姜爱玉的争论衍生出了新想法，二人决定合作印证的同时联系愈密，除了工作与课题，他们的聊天记录里慢慢开始有了新上线的电影，新发售的书和继续扩充的共同歌单。冰面出现了裂缝，疤痕在渐渐消融。
　　苏绍瑾学成归国，暂居N市，少见的闭口不谈路余只约季怀冬十一出游。
　　楚付一天天成长，季母所有的慈爱与专注渐被他套牢，除去每周日例行喊季怀冬和王祯回家吃饭，基本已快忘了在遥远的天边她还有个脱单困难的儿子。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发展，直到十一放假前的一个寻常周三季怀冬都认为他放下了。

　　多年后季怀冬已经记不得那个微凉的清晨他与王祯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的是汤圆。
　　王祯嫌甜，从冰箱里翻榨菜就着才勉强吃下一半。上午蒋珈来送作业，跟他抱怨，说老师，能别再祯哥的怒火指到哪儿您关怀的额外作业就暗戳戳跟到哪儿了？您现在在班里的名声可差了，大家都说祯哥的一号狗腿不是徐元良也不是王智宇是您呢！季怀冬笑了句群众眼睛真雪亮又掏了份试卷丢进她怀里，然后干脆利落不等抗议连人带卷子撵了出去。
　　季怀冬上午三四节有课来不及准备午饭，中午王祯下班早，叫了一桌外卖俩人凑合了。
　　吃完饭季怀冬回房间睡午觉王祯玩游戏。像许多个季怀冬没课王祯有课的午后一样，季怀冬一觉睡到了三点多，起来冲了杯咖啡抱着电脑坐到小露台，研究姜爱玉发来的最新一份整理后的文档。研究到夕阳西下他才关机拿上空杯子回到屋里。
　　厨房里小火炖了一下午的鸭肉萝卜粥烂得刚刚好，肥美的老母鸭鸭油被爊出，渗进颗颗开花的米粒里。季怀冬舀出一碗，对着平板里的武林外传慢慢吃完。吃完收拾好碗筷将余下的保温，刷牙漱口回房间换掉睡衣拿上背包，出门回学校看晚自习。

　　过完秋分昼渐短夜愈长，季怀冬走到高三教学楼下时天早已暗透，街灯与四方教学楼透出的亮光在夜幕下交映出一片光明，朗朗读书声杂乱却洋洋盈耳，锤击着耳膜却说不出的动听。
　　秋后入夜渐凉，拉上外套拉链季怀冬脚步一转先去了趟办公楼。小周老师下午用电热水壶煮了一壶雪梨水，群里发消息随他俩自取。天凉后王祯有点咳嗽，季怀冬特意给他装了一杯。
　　时节进入秋冬之后黑夜总来的特别快，季怀冬进办公室时遥远的天边还透着一丝微弱的余亮，等再出来已经黑透了。
　　从东楼梯上五楼再沿阴暗的办公楼走廊往西，右转穿过天桥还没走到七班教室后门，季怀冬意外堵到了秦贺。
　　“这是又去哪儿呀？”小孩甩着手正大光明从后门出来，季怀冬透过后窗斜了眼教室内，见王祯就坐在讲台后。
　　秦贺本不想理这位招人烦的小老师，碍于老王就在班里卖他个面子，答了：“今晚十佳歌手比赛，我去参赛。”
　　他嘴皮子张张只说关键词，季怀冬却听懂了。
　　每学年上学期跟着开学典礼一同开启的文化艺术节也是一中的一个传统。校园十佳歌手、跳蚤市场、最佳班级表演一系列小节目以及最终收官的汇报演出曾给季怀冬算不上枯燥的高中生活增添过可有可无的一笔。
　　艺术节与季怀冬向来无缘却是苏绍瑾的主场。
　　连着三年拿下十佳歌手前三，年年圣诞汇报演出都有他的独唱节目，光一样的少年抱着吉他在聚光灯下独唱，唱走台下大片花季少女的芳心。路余是个没本事强爱出风头的，听说舞台上一站吸妹效果超强，扭头拽上朱放，苦下了番功夫，最后凭借段搔首弄姿的女团舞跳上了高二的汇报晚会舞台。
　　路余这般努力把老王都感动到了，站在台下举着手机分五六段录下全场，事后威胁期末考试敢有一门不及格，过年他就转一个小视频到家长群里拜年，超过三门直接打包投稿搞笑视频。
　　眼前一样高瘦白的男生季怀冬越看越像十年前还很单薄的苏绍瑾，点头关心：“都到这个时候了？你高三了怎么还报名？转回艺术班了？”
　　他是好心关心，秦贺却烦的不行，斜眼看天看地看对面灯光稀疏的办公楼就是不看季怀冬：“兼报。”
　　“嗯，”季老师了解，点头，忍不住笑下：“你挺像我一高中同学的。他是高二时候兼报的小科，当年学校的风云人物，特别帅气的一个男生。”
　　“你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么？”
　　被他的话吸引，秦贺转过头眨眼，重复：“变成什么样了？”
　　季怀冬弯了弯眼睛，轻声道：“变成了一个八婆。”
　　秦贺瞬间脸黑。
　　就多余理他！
　　冷冷瞪一眼那烦人的笑抬脚便走，插肩而过的时候还要用肩膀撞一下。季老师全然没往心里去，摇头只笑小朋友，真可爱。

　　王祯瞟见季怀冬同秦贺在后门外说话，起身走出前门的时候，秦贺已经气冲冲穿过了天桥，只剩季怀冬笑吟吟走过来。
　　“可算来了，再晚半小时今晚的晚自习我替你看了得了。”
　　季怀冬笑，递上手中的保温杯：“雪梨水。是不是快好了，最近都不怎么听见咳了。”
　　接过季怀冬的保温杯拧开，王祯直接喝了一口：“本来也没什么。你刚才跟秦贺聊什么了，怎么人还是给气走的。”
　　季怀冬笑，把原对话复述了一遍，说完轻笑道：“老师，要不这节课你帮我看了吧，我想去看看热闹。”
　　“一群小孩唱歌有什么好看的，”王祯又喝了口甜丝丝的温水：“你想看就去吧，还在报告厅。不过记得早点回来啊，我跟浩浩晚上约了看球。”
　　季怀冬记得，把手里的讲义和电脑交给王祯：“我看个开场就回来换你。厨房电饭锅里我走的时候温着老鸭萝卜粥，晚上到家冲完澡比赛前你跟杨老师正好一人一碗。”
　　“嗯，”王祯点头，接过来扬扬下巴：“去吧，去玩吧。”

　　历年举办校园十佳歌手决赛的报告厅藏在行政楼前小桥流水柳枝娇花的小花园深处，季怀冬踩着鹅卵石小路穿过静谧的花园，跟把手正门的保卫科同志们打了个招呼进去，扑面而来的喧闹险些将他掀翻。
　　会场布置还是印象中的中规中矩，舞台当中高高挂着第N届校园十佳歌手的红色横幅，前排虽有评审与领导坐镇，可根本镇不住后面遍地开花的学生们尖叫、蹦跳、群魔乱舞。季怀冬躲开满堂黑压压身影，捡了个角落独自站着。
　　舞台上撕心裂肺正吼着伤心的人别听慢歌的小伙子在全场大合唱结束时，因为企图凭借话筒压过台下冲破大气层的合唱扯了嗓子，拍着胸脯剧咳着颤颤巍巍下的台。秦贺在第十二个出场，上台时还险些因为底下一姑娘激动高叫他名字吓着，被拖在台上的各种线绊一跤，又叫季怀冬白捡了个笑话。
　　秦贺出场前季怀冬又听了两首神曲三首说唱，十分期待小孩能表演个什么惊喜，结果秦贺还真叫他惊喜了一下。
　　小孩站在话筒前，抱着吉他认认真真唱了首给未来的自己。
　　台下喧闹依旧，台上清亮的嗓音字字清晰吐露着对未来美好的无限向往与一往无前奋不顾身的无畏依然击破耳膜撞进心里，季怀冬再听不清周围的纷扰。可能是暗下的灯光降噪了，他想。
　　台上单薄的少年倔强的唱，台下翻过山水的青年好笑得直摇头。
　　给未来的自己？
　　张张嘴可真简单。
　　十年前从家乡汽车站迈出人生征途第一步的少年给未来的自己定下的约定是学有所成后回来，磨练出有足够力量的肩膀再回到他的老师身边来。十年后他确实学有所成回来了，却并非是为了老师，更明白即使担得起一片天，有些事也不能去做。
　　总有一天台上单薄的少年在羽翼丰满之后会明白，世界不止爱与和平，还有堆砌起爱与和平的无数不得已与妥协。
　　垂着眼走出报告厅大门的时候，季老师摇头笑了一下。
　　小朋友，还真是可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