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王祯没有睡。
　　季母早备好一桌饭菜等在门前，抱怨完晚归笑着招手叫王祯进门吃饭。王祯却说什么也不愿意了，借口依旧是拙劣的有事，丢出季怀冬挡箭，跑了。
　　季怀冬怎么能让王祯一个人走，借了王祯拙劣的借口，顾不得季母的不高兴转身追人。

　　小区门口放行时，坐在门卫室里点外卖的小哥抬眼见是两分钟前开着四散鱼腥味儿的SUV才进门的小哥哥，换了辆小轿车载着副驾冷面帅哥同由内而外泄出的鱼腥又出去了，抚抚心口顿觉得已经饱了，什么都吃不下了，甚至有点儿想吐。
　　一来一回的功夫，必经之路上的夜市迎来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间。
　　两侧行道上每棵老榕树下都支着一个小摊。灯光油烟，油滴落木炭滋啦作响的声音，躲不开的诱人香味，阴魂不散的蚊虫夜蛾，闻见味便走不动道的孩子，买饼买菜回家做饭的住户还有饭后散步的人们……小摊的热闹承载着一个片区的夜生活与人间烟火。
　　这条街也存在了很久。
　　记忆里打季怀冬读初中的那个年代它就开始辉煌。那时晚自习只需上到七八点，没有如山的作业与重过山的压力，每天傻乐乐最期待的便是放学归家路上同路余夏天烤两个串炸一份臭豆腐冬天捡一堆麻辣烫。坐进路边搭起的不怎么御寒的棉被棚，屁股压着劣质塑料板凳围住小太阳烤暖，二人边吹牛边等上麻辣烫，吃完了好回家。那时零花钱不多，有时季怀冬请客，更多的时候路余掏钱。再后来混成了熟客，见人七分笑的老板娘隔三岔五还会请他俩消费一次。
　　等升上高中，为挤出每天多睡五分钟觉的时间，季怀冬果断放弃掉这条充满诱惑的街，改走北门上下学。路余在兄弟与五脏庙中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兄弟，只偶尔馋的不行了抛下季怀冬来打牙祭，还不忘打包份奥尔良烤翅隔天带去学校给他。
　　虽然疏远了夜市街，可街上的美味却从未离开季怀冬的生活。除了路余赔礼道歉的烤翅，放学回家餐桌上三五不时还会摆着季父季母晚上逛马路给他带回的夜宵，有时是一碗撒满虾皮的豆腐脑，有时是一叠切好的西瓜……这些点滴零星的琐碎却全是季怀冬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的记忆，连接着他周围的人与人情。
　　如今街边的摊位几经易主，再不见请他们吃麻辣烫的老板娘、羊肉不地道的烧烤摊老师傅，可这条街始终都在。它在，记忆便有具象存放、时常唤醒的安置处。
　　季怀冬日常路过，偶尔想起往事，他想的不是豆腐脑或麻辣烫的滋味，而是隆冬棉被棚里路余无聊的笑话，父母回回都说豆腐脑缺斤少两可回回路过都还要买回家给他吃的心意，是他们共同走过的记忆。
　　或许很久很久以后，背井离乡的季怀冬会在一个夏天从这条街上新来的某个果农手中买到一个未熟的西瓜，带回家被父母嫌弃；又或许在某个冬天，他还能一个短信就从被窝里叫出路余，二人裹紧羽绒服骂骂咧咧冒着寒风躲进棉被棚里再来一碗算不上好吃到难忘却就是很难忘记的麻辣烫。因为他们都在，不管远近亲疏，想找的时候总是能找到的。
　　可如果找不到了呢？
　　如果遍寻满是记忆，哪怕记忆清晰如昨的城市，也找不到曾经共拥记忆的那个人了呢？
　　季怀冬不是没有经历过亲人离开的痛，正因切身感受过，所以他知道这份痛很狡猾，懂得打着时间可冲淡的伪装实则越藏越深，无法根除。它潜伏在某个角落，等着你欢笑、平淡或只是抬头望一片云的时候露头扎你一下。
　　毫无预兆，杀伤力巨大。
　　也许日后经历的失去多了会麻木看淡，也或许新生命的填补会让人无暇再顾及失去，但它永远只是藏了起来，藏在血液藏进灵魂它永远都在。
　　从此以后，独拥这一份记忆，在渐行渐远疲累倦乏时拿出来温柔一下走过沧桑的心，柔情一笑说当年我与谁曾怎样怎样，音容或许模糊但记忆里的温暖永存，只不过在接受记忆的呵护前，漫长的阵痛无可避免。
　　王祯一定是被扎了一下，在季父手把手教他钓鱼，或季母宠着他们只管吃喝不许沾手丁点杂事时，甚至可能只是来时路上季怀冬一句不过心的交代，稍一分神，便被扎了。
　　下午季父滔滔不绝倾诉曾经时王祯便不大说话了，最初季怀冬同季父一样，以为他是酒足饭饱后困了倦了，现在想想很不是。
　　车被堵在人流中一点点小心地往前蹭，季怀冬带着刹车留神左右前后形形色色的面孔，警惕半道冲出来的猫狗儿童：“老师我表达的可能不好，但是，总有些过去的没办法安慰一句过去了就真过去了那么简单，我不能为你弥补什么也弥补不了什么，但是，但是如果你觉得叔叔走了家跟这个城市就不完整、缺失了，让我为你补全好不好？不是想取代，只是想跟你继续制造一些可以拿来回忆的回忆，我喜欢你，是认真的。”
　　王祯没说好或不好，他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季怀冬话出口才意识到说了什么，被自己吓一跳，紧张半天却没等来王祯开口，转头才发现他微张着嘴早已睡熟。
　　轻微鼾声在密闭车厢内回荡，心落回的同时隐隐失落跟着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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