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假假条事件的后续是学校顺藤摸瓜从高三高二揪出上百张已经复印的空白假条以及三大箱囤积的白纸，性质之恶劣，陈斌拍桌。万幸七班男生授鱼不授渔，存了个心眼，只外散了脏货没有传播作案手段，这才避免了学校更大的纸张损失。
　　一出手就端了一窝，王祯握着保温杯翘脚倚坐在转椅里玩笑学校该给他个二等功，可事实上，除了七班一堆处分和他成功在高一新生中间扩散开的恶名，王祯连个口头表扬都没捞着。

　　熬过了开学后兵荒马乱的第一周，恢复正常工作的首个周六清早，季怀冬带着王祯和两根鱼竿、几袋水果以及一盒茶浩浩荡荡回家吃饭。
　　王老师上门，季家拿出了最高迎客规格——季母亲自下厨来接待。
　　番茄牛腩、糖醋小排、白果虾仁、蒜蓉生菜还有收到礼物呵呵乐不拢嘴的季父喜滋滋出门买的口水鸡、烤鸭大碟挤小碟，小碟见缝插摆满了餐桌，王祯与季怀冬才被允许从堆着小点心、茶饮、水果，冷气飕飕放着《父母爱情》的客厅起身，移步餐厅。
　　季母听说王老师喜欢吃鱼，特意指派季父赶早去城东郊区的鱼市上挑了条肥美鲜活的鲈鱼。中午季父拿出最得意的养生酒，四人围坐餐桌吃饭喝酒，盛汤添饭。没有酒桌上的伶牙俐齿，油滑世故可季父劝的每一杯酒王祯都心甘情愿痛快地喝，也喝得痛快。
　　一桌菜虽然有荤有素，但季母本就有俩小孩在家吃的糊弄的想法，再看王祯因为开学操劳瘦了一圈心疼，饭桌上夹菜舀汤嘘寒问暖不断，大半沾着浓稠汤汁的肉都被她拣去了王老师的碗里。
　　王祯向来不善拒绝温暖好意，生生让季母追着添了三次饭，强撑咽下最后一口实在憋不住了，偏头偷偷打了个饱嗝，被端着杯子喝酸奶的季怀冬余光里发现了，乐得奶差点抖出来。
　　吃完饭端着茶杯坐进沙发里聊天，洗完碗的季父擦着手过来探头，笑呵呵提议下午带他俩去钓鱼。中午吃饭的时候季父喝了酒，王祯也喝了酒，剩下能开车的只有季怀冬，季父边陪笑跟季母打商量边给季怀冬递眼色。
　　新鱼竿到手不去甩两下心里痒痒，相伴了半生这点小心思季母还能看不透。板起脸来不同意：“不行，外面那么热，出去就是受罪，王老师还喝了酒，陪你出去胡闹？在家吹吹空调看电视休息休息吧，我做了蛋挞，等下再剖个西瓜，王老师，留下来吃晚饭啊。”
　　王祯一听还要吃都快吓吐了，躲在抱枕后偷偷用手肘捅季怀冬。无视了季父的挤眉弄眼乐呵呵看了半天安杰跟江德福谈恋爱的季怀冬马上抬头，支持他爸：“我没喝酒我来开车。秋老虎也该走了现在外面中午不热了，再说，王老师喜欢钓鱼，让他跟我爸切磋交流一下，不比在家闷坐一下午好。”
　　季父马上附和：“哎呦，王老师也喜欢钓鱼啊，难怪这杆子都送的这么专业，一看就是内行。”
　　季母就看着他们爷俩儿演，哼了一声扭头温温柔问王祯：“王老师，不用管他们，要是不想出去晒咱们就在家里吹空调看电视啊，等下阿姨再给你做个芋圆酸奶。”
　　太温柔了，吓得王祯直摇头：“啊，我我挺喜欢钓鱼的。”
　　季怀冬转开眼抿着嘴偷笑，差点没憋住声，让气急败坏的王祯手肘狠狠又捣了一下。

　　季父下楼收拾饵料网兜，季母忙着在客厅厨房两头转悠，准备消暑解馋的小零嘴。
　　“保鲜盒里的切块西瓜没去籽啊，你们吃的时候注意自己吐出来，牙签装在袋子里的小硬纸包装袋里了，拿上车就放进小冰箱里。啊，车上还有没有瓶装水呀，再拿上两瓶饮料。这个，清凉油、防蚊贴、花露水还有你房间止痒药膏都带上，草丛水边还是有蚊子的。再给你们装两个小风扇别忘了拿出来用。对了对了，冬冬，你爸的高血压药今天吃了么？”
　　季怀冬从他妈手里接过一堆有当无的乱七八糟转身往王祯怀里分一半：“吃了，早上我看见他吃了。”
　　“别你看见，下去问问。哦，我的遮阳伞在门口鞋柜上，你们带去……”
　　季母的遮阳伞花边蕾丝小粉红，季怀冬睁圆了眼转身拉着王祯换鞋就走：“我去问问我爸吃药没。”
　　小洋伞最终还是被追下来的季母从车窗塞进了坐在后座的王祯怀里。

　　季父坐在王祯身边翻看堆在腿边的布袋、小包：“唉，你妈才是瞎忙活，还把做的蛋挞都装上了，钓鱼的时候谁还顾得上吃这些个。”
　　季怀冬眼瞟下后视镜，想起来：“爸，你把东西拾拾，需要冷藏的放冰箱里。里面的矿泉水拿出来，不然可能放不下。”
　　“拿出来也不一定放得下，你妈都给装了些什么，”王祯伸手想帮忙被季父拦开，季父翻出装着蛋挞的餐盒打开递过去王祯又摆手，季父笑：“王老师，真钓鱼么？”
　　王祯也笑，实话实说：“不会。”
　　季父哈哈笑：“不会简单，这个好学。”
　　一件件往冰箱里放，季父道：“钓鱼啊你看着就是在一个窝干坐一下午没什么意思，但是等你结了婚，睁眼闭眼就是家长里短，慢慢就能知道其中的好处了。周末没事出门钓钓鱼，看看绿水青山透透气，短暂的还能逃离下家庭……”摆手笑得你懂我懂：“可以学一下。”
　　王祯哦一声勾唇笑，季怀冬再瞥一眼后视镜：“您别乱传授些没用的经验，说不定王老师以后跟爱人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分都分不开呢。”
　　季父哈哈大笑：“啊对对对，美好的祝福还是得有的。王老师，以后幸福美满啊。”
　　王祯也乐的不行，拱手回礼：“哎呦叔叔，谢您吉言。”

　　日头不盛，三人挑了个背靠大树依山傍水好吹风的地方。
　　摊开季母塞进小布包里的野餐布，季怀冬从后备箱拿出三个小马扎，又把钓箱、鱼护包从路边拿到河边，带着季母准备的消遣小吃套装和防蚊虫套装，坐在大树底下吃着西瓜吹风扇，偶尔看两眼远处季父手把手教王祯甩杆认浮标。
　　外出求学后每年暑假回来，季怀冬都会陪季父出来垂钓几次。或许是有儿子陪在左右，季父虽嘴上总说钓鱼就该专心致志，可每每没钓一会儿就把嘴上的话全抛了，鱼竿一架放旁边，拉着儿子喋喋不休便开始追忆过去。
　　如今被嚯嚯的对象换成了王祯，季怀冬乐得耳朵清静，手机看两篇文献休息会儿眼睛，再站起身活动筋骨顺便送两瓶水过去给季父润喉。如此反复几次，很快便日落西山，临近归家时。
　　来时季母收拾规整的布袋小包被拆开后再装回原样是难了，全堆在后座。王祯被季父赶去副驾驶座，季怀冬仍旧负责开车，追着落日往城的方向归家。
　　忙活了一下午半条鱼也没钓着，季父和王祯却都累坏了。刚发车不久还未进城二人便摊在座位里疲累地不想说话，等进了市区，先后呼呼睡了过去。
　　季怀冬握着方向盘行驶在熟悉的城市中。车窗半降，微凉的风吹散最后一丝暑气也搅乱了遥远天边橙红残云，音箱里女声用粤语唱着世界末日前的幻想与反思，柔软的歌声在四下渐沉的夜幕来临前流淌，一路驶过亮起的街灯，归家的行人，热闹的市区，群聚的摊贩……驶过万家灯火，驶向万家灯火。
　　陨石降临前在父母、朋友、爱人前各路神明且先靠边，季怀冬听的心动了动，下意识拿眼去找季父、看王祯。
　　后视镜里，季父仰枕着椅背闭眼休息，身边王祯也侧枕着车窗一动不动。
　　无需他动，只要在就好。

　　穿过回家路上必经的一段热闹夜市，转弯往里愈行愈深，小区大门就等在走惯了的路的尽头。家也在。
　　远离摊贩、灯火堆砌出来的喧闹，车窗外重归于静，经年久成的栾树枝桠交错，繁密的枝叶重叠成一片遮住头顶的路灯，黑暗的路程很短，可一错眼需要的时间更短。
　　驶进光明前的一错眼，季怀冬讶异地在车窗倒影中瞥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湿湿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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