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小预备响过教室里刚刚安静下来，季怀冬迈进前门后，最后一丝窃窃私语也跟着停下了。
　　走廊外天空未暗，水蓝的天延续着夏日最后一丝迟迟不退场的眷恋。
　　蒋珈按时回了学校却没在办公室等来季老师，轻轻走上讲台立在他身旁小声问：“季老师，今天的英语作业还布置么？”
　　季怀冬拖过投影仪下面的椅子坐下，掏出办公室钥匙递给她：“我桌子左边摞的试卷最上面一沓，顺便把电脑也拿来。”
　　蒋珈点头哦了声，接过钥匙转身走出教室走进入暮色中。
　　天色清凉，头顶风扇吱呀，楼下余蝉鸣个不休，除此之外，教室里安静的便只剩圆珠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了。
　　季怀冬高坐讲台上垂眼注视着底下或奋笔疾书或咬唇苦思的稚嫩脸庞，半响眼一扫，意外扫见了最后一排埋头趴在课桌上的秦贺。这小孩多久没在晚自习露面了？
　　下午王祯没上车前杨浩浩还说了些话，平白的叫季怀冬想起了多年前高考完那个最长暑假里无助无望无所依靠的苏绍瑾。
　　兴致勃勃考下驾照，每天打电话逗他和路余出门胡混，却在临行前夜拉季怀冬翻墙回学校，躲在足球场边老松树底下蜷成一团哭的涕不成声。说他们就在等着他离开好分道；说明明高考前还可以勉强住在一起为什么现在都不愿多看彼此一眼；说就这么忙着奔向新生活；说……拉着季怀冬的手咬牙，如果他们只是在乎高考，那他宁愿永远留在高中。
　　过往如潮，汹涌袭来，季老师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恍惚却叫不知哪冒出来的小胖子贱兮兮的笑晃了眼。
　　王祯接手七班后对管理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改，王智宇顶着高二下两次理科数学第一的光环几番抗拒无果，骂骂咧咧升任了新数学科代表。
　　季怀冬后退，打量着小胖子贴到眼前谄媚的大圆脸，挑眉问：“你有什么事？”
　　王智宇回：“季老师，今天的数学作业上午王老师没留，我想去他办公室问一下。”
　　“噢，”季怀冬点头，回头瞟一眼黑板上歪歪斜斜的数学作业四个大字及下缀1、2、3、4几行小字：“黑板上的不是王老师留的？”
　　王智宇呵呵：“没留清楚，有点疑问。”
　　“我看你写的倒挺明白，”季怀冬余光瞄到教室中间，躲在一堆书后探头探脑偷瞄的李立励：“他不一定在学校，你有什么没问明白的拿我手机打个电话问吧。”
　　王智宇心中大骂笑面狐狸小白脸，面上笑道：“啊，那算了吧季老师，不清楚也不耽误写，还是给您省点电话费哈。”
　　蒋珈抱着电脑和试卷进班正好撞见她一肚子坏水的同桌龇牙咧嘴骂骂咧咧走下讲台，撅起嘴甩着马尾快步走到季怀冬身边，放下东西附身小声提醒：“老师，晚自习前李立励和秦贺好像闯祸了，李立励拿游戏皮肤贿赂王智宇，让他晚自习找借口去祯哥办公室探探他在不在，您别再上当了。”
　　季怀冬拿过电脑开机：“试卷发下去明早收。”

　　上午的争论刚有小突破就叫豆花给扰乱了，下午姜爱玉又转来几个链接和三四篇文章，季怀冬打开微信蹙着眉相关文献一篇接一篇的看，看到第三节课上课才想起答应了去杨浩浩班转转。扶着僵硬的腰颈起身，季老师打算出门呼吸下新鲜空气。

　　入夜清凉的空气吸一口清心洗肺，夜晚的校园灯火通明着寂静。
　　啼鸟入睡鸣蝉却不休，季怀冬踩着知了的大嗓门走到三班前门就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在笑，绕过东楼梯一看，居然是王祯和杨浩浩。
　　杨浩浩跟王祯面对面站在二班后门外，靠着走廊围墙正在说笑。
　　王祯不知道说了什么，惹的杨浩浩压着声音哈哈笑得止不住。抹去眼角挤出的泪瞧见了季怀冬走来，杨浩浩忙丢下王祯，热情迎上：“哎呦小季老师我的大忙人你可来了，欢迎欢迎，欢迎您来视察啊。我让我们班长配合英语课代表做了张表格，大概整合了下班里现在英语水平，您进去听听她汇报。”
　　季怀冬只来得及点头说个好，便被请了进去。
　　杨浩浩心细，让班长做的表格清晰易懂，季怀冬拿到手里略略浏览了下便晓得了大概。杨浩浩跟进来又指着几个重点做了补充，前后五分钟不到交流下来，整体与细节信息互换得一清二楚，足见用心。
　　季怀冬折起表格收进口袋：“行，我知道了。你们班大致情况跟七班差不了多少，就是基础稍弱的部分比他们班再弱一点。行，杨老师，我心里有数了。”
　　杨浩浩让班长和课代表回座位，亲自送他出前门：“我们班开学前摸底考比七班差的只有英语，其他都不相上下。七班高二就是你带的，陈主任信你我自然也信你。小季老师你可得帮我，摸底考我已经输你老师一顿饭了，中秋前月考你可不能让我再赔一顿啊。不蒸馒头争口气，小季老师，我这口气可全靠你给续着了。”
　　季怀冬诧异：“中秋前就月考？”
　　杨浩浩点头，站在走廊上压低声音：“前两天班主任开会说的。陈主任的意思是之后就要拼了，给小孩们最后一个不闹心的假期。”
　　“陈主任还挺有爱心，”走廊上不见了方才还趴在围墙上数纸条的王祯，季怀冬不动声色张望：“我老师刚才找您干什么呀，都笑的那么开心。”
　　一提这事杨浩浩又笑上了，拍着手里一沓纸条揶揄：“你现在赶紧回七班，还能撞上一出好戏！”

　　杨浩浩说的含蓄却吊足了季怀冬胃口，匆匆沿走廊回去，走到六班后门才发现七班静的异常。
　　透过靠走廊一侧的玻璃窗远远望见里面黑压压罚站了一片，葛跃抱着保温杯靠在他们班后门围墙边，伸着脖子勾着头也在看热闹，见季怀冬走过，朝他眨眼做口型：“别进去，影响祯哥发挥。”
　　季怀冬没理他，继续不急不慢走到七班教室门口，进门迎面撞上一屋子垂头罚站的学生。
　　这一屋站的高矮胖瘦男女齐全，有好学生也有调皮鬼甚至还有大部分班委，这么大规模且无共性季怀冬乍扫眼望过还真没想通他们能合伙犯什么事。好在站在教室中间，低气压漩涡的中心的老王很快出声解了他的疑惑。
　　王祯冷着脸站在几个头恨不得低到课桌底下的学生中间，听见门口足音回头瞥了眼又转回。季怀冬与他对视一眼，揣着好奇走上讲台坐回电脑后假装整理资料，才发现手边多了一沓长纸条摔在电脑旁，粗粗翻一下全是请假条。
　　“假条是打印店复印的，字是模仿的，打印店用纸跟学校的材质不一样，那纸是哪来的？”
　　王祯声音不大，可在静得落针可闻的教室里却足叫人背脊生寒。
　　季怀冬闻言摸了摸手边的假条，果然，每张都是学校特有的劣质。
　　无人应声。
　　王祯又问了一遍，再静过片刻后，角落里徐元良举起手：“每周四有打印纸送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我拿的。”
　　季怀冬这才发现班长也站着。
　　王祯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每周四校长办公室门口有人送纸？”
　　徐元良低着头，有条有理一五一十交代：“上学期陈主任让我们去办公室搬东西的时候看见的。每周四送几堆，每堆拿一点。”
　　季怀冬再翻翻假假条，不禁挑眉暗叹他胆大心细。
　　王祯又一声冷笑：“观察的倒仔细。除了下午偷溜出去吃饭，有没有其他旷课、逃课行为？”
　　班长此刻成了全班代表，摇头：“这学期没有。”
　　这学期当然没有，这学期今天才正式开学。
　　王祯让气笑了，屈指扣手边课桌，吓得伏在桌上写作业的小男生忙头埋更低。
　　“站着的人每人撕张纸写上你们仿的我签名，署上名字交上来，交上来以后……”伸手点了七八个男生：“你们几个去走廊上等我。”
　　话音落教室里“哗啦”全是翻书包撕纸声，季怀冬瞄了眼电脑右下角时间，跟着他们的动作开始收拾书本关电脑。应声而动的身影中只有蒋珈始终还站的直挺挺，东张西望半天又偷瞄了讲台上准备放学回家的季老师两眼后，颤颤巍巍举起了小手：“王老师……”
　　王老师看过来，吓得蒋珈举起的小手缩了缩：“……王老师，我的请假条是季老师签的。”
　　说完，又极小声补充：“假假条。”
　　台上季怀冬一愣，台下王祯翻眼想想，没见着季怀冬的名字啊。
　　蒋珈的小聪明在看脸色这块发挥到了极致，再补充：“签的您的名字。”
　　王祯很无语，回头瞟了眼季怀冬。
　　季老师一瞬间直想起立，幸而压住了冲动，点头说是：“啊，对，我签的。你下午没来她找不着人请假，我也不知道假条是假的……”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闭嘴。
　　着实有些丢人。
　　他在跟他确认不是叫他解释，王祯更无语，转回去，拖着声音慢腔慢调地问：“还有没有谁的假条是其他任课老师代签的我的名字啊？”
　　没人吱声。
　　“那就别磨蹭，赶紧写完了交上来。”
　　下课铃响，王祯收齐纸条又拿上讲台上的一摞，出门打了个响指，领着一堆人高马大的男生回了办公室。
　　季怀冬落后他小半盏茶的功夫等班里学生走空了才穿过天桥回了办公室。资料和电脑朝双肩包里一塞，背上出门锁门下楼，季怀冬从东小门出来时，旁边停着的黑色轿车闪了两下前灯。

　　季怀冬扣上安全带抱着背包坐在副驾，看着王祯转着方向盘在零星还有三两学生逗留的天井里画了个弧慢慢驶出。
　　“现在的学生真是了不得了，胆大心细还敢做，偷都偷到校长办公室门口了。”
　　季怀冬盯着王祯：“准备怎么处理？”
　　“犯案的上报学校通知家长，其他的包一个月卫生奴役下行了，”说着，王祯勾了下嘴角：“我们办公室已经让浩浩班两个打架的承包到十一了，你那边需不需要免费劳动力？”
　　季怀冬摇头，想了想：“回家吃芝士鸡翅好不好？”
　　王祯没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吃，还是摇头：“热量太高，我现在代谢慢了都让你喂出小肚子了，啧，今晚不吃。”
　　季怀冬点头：“那到家我帮你拼城堡，今晚把主礼堂拼好。”
　　南门口学生多了起来，王祯踩着刹车速度压到蹭行，讶然扭头：“你今晚怎么这么……”眼睛转圈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个不十分贴切的词：“热情？”
　　季怀冬笑笑：“给你点来自毕业生的关爱，怕你心态崩了。”
　　王祯眉一挑旋即勾唇笑了：“你不会以为我生气了吧？”见季怀冬不说话，哈哈大笑：“你真以为我生气了啊？哎呦我没生气，老师没生气。”说着伸手揉他头发：“你这个小孩智商也挺高怎么这么容易被忽悠，还批假假条……我是故意让你的学弟学妹们以为我生气了唬他们的，你怎么也跟着信了呢。我下午也没生气，昨天也没生气。”
　　越说越想乐：“浩浩、小葛他俩一眼都能看出来，你怎么这么傻啊。”
　　季怀冬板着脸：“不是我傻，是我有阴影。”
　　王祯盯着左右一点点蹭出校门：“噢，以前跟你们是真生气，不过现在我学聪明了，轻易不跟脑残学生计较。”
　　出了门想起今晚的事还想笑，王祯忍不住勾唇感叹：“这些学生真都是人才，关在学校里都可惜了，就该放出去娱乐社会。你知道他们的请假条都怎么填的？”
　　“怎么填的？”
　　王祯转着方向盘笑：“五十多张假条绝大部分是我不认识的名字。有用小名的，有用艺名的还有用外号的，我翻到二狗子的时候我他妈都懵了。门卫大哥是回他们村了么，二狗子出门吃晚饭这种假条都敢放人？就今天下午我逮着那俩，秦贺用的李洛克，李立励写着春野樱，理由就俩字，有事。嘿，当时差点给我乐送走，这俩人出去能有什么事？哎哟，说不定还真有事。”
　　“靠，整张条子上居然唯一真的只有我的名字妈的，我太不平衡了！不行，气死我了，我明天得把他俩家长单独留下来谈！”
　　季怀冬被逗得乐不可支，王祯笑斜他一眼，想起来了：“你不签你自己的名字你学我的做什么。我回去还特意翻出来看了下，还学得挺像，下功夫有年头了吧？”
　　季怀冬侧头枕着椅背笑吟吟望他：“这是套话准备翻旧账？要是翻旧账我就不认。”
　　王祯随意一笑，单手转着方向盘一把扎进车位：“翻什么旧账，翻到了也过时效期没辙了。”
　　季怀冬解开安全带下车，单肩挂着包跟着王祯往电梯口走：“高二那个语文老师每次大考小考完总让不及格的学生把订正完的试卷正反面家长、班主任双签了字交上去，路余就没及过格，他的试卷路叔叔和你的名字都是我给签的。”
　　嘴角一勾还有些得意，得意没过两秒又没了。
　　苏绍瑾回学校处理最后一点琐事，走之前特意打电话约季怀冬等他回来三人聚聚，季怀冬没同意。
　　王祯眼一斜把年轻人的“情伤”尽收眼底，按下按钮走进电梯扯开话题：“不过蒋珈那个理由也挺扯的你怎么还能批了，带小猫看医生？她家没有家长么？”
　　季怀冬按楼层的手一顿，噢了声眨眼：“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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