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不知道王祯施了什么法，开学以后七班学生一天一个样，待两星期补课眨眼过，季怀冬已基本看不见范老师时代这些孩子们的自由散漫，无法无天了。
　　王祯成了他们新的天。
　　王祯成了七班学生新的天、行为规范、界限准则与班级气氛的晴雨表，他把大部分的时间给了学生和朋友，与季怀冬的独处随之骤减。
　　距离被拉开，季怀冬一个暑假躁动起伏几度喷薄的极不稳定的情感终于因为空档与距离，随着渐凉下的天气一道冷了下来，生活重归平静。
　　苏绍瑾离开那天季怀冬上午没课，特意去送了送。路余什么时候走的他却不知道，也懒得再去知道了。
　　季母仍会隔三岔五登门来改善伙食，只是大多是他俩课比较多的工作日，有心或无意避开了周末，给二人留出了睡懒觉赖床叫外卖吃垃圾食品的年轻人的自由空隙。
　　王祯起初拘谨，在被季母督促着洗了积攒了小半月的脏袜子，并嫌弃邋遢之后，隔阂成功被打破，所有的拘束、不适应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夏日限定王安仁就像王祯消失的拘谨一样，入了秋后再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过。
　　夏天的喧嚣随着入秋渐渐沉淀，冷风一过卷走了浮尘与表面的热闹，留下朝夕相对的王祯与季怀冬。
　　英语组办公室在四楼数学组在二楼，季怀冬上学那个年代好像就是如此，像必须墨守的成规，不曾改变。
　　同办公室两位新老师年轻漂亮又能干，没了家庭与孩子这两样季怀冬插不进嘴的基础话题，现在的办公室里充斥着更多年轻人喜欢的东西，烹饪、旅游、健身、追星还有讨论不完的剧与八卦，每天都有新的不同，可季怀冬待在办公桌后面的时间却也一天比一天短。
　　再自由轻松的氛围也留不住他一颗向往214的心。
　　高三办公楼214办公室，与王祯面对面共享一间屋的老师换成了杨浩浩，对门的葛跃、小刘老师再来串串门，几位数学老师都是班主任，每天为学生们层出不穷偶尔匪夷所思的幺蛾子忙到焦头烂额，办公室里的气氛也比起都是闲人的季怀冬的402凝重上不是一星半点。可季怀冬就是愿意来，哪怕只是闲坐在一旁换个角度重温王祯冷脸训学生，他也能津津有味坐上一天。

　　补课期间晚自习缩短为正常上课时期的一半，正式开学前最后一天晚上，季怀冬在办公室做完第二天上课用的PPT，看了眼时间发现还有一刻钟左右放学，喝口水大大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着肩颈开始收拾背包。
　　做讲义、PPT这些零碎工作以前季怀冬喜欢带回家周末处理。周末他坐在书桌后工作，王祯便会趴在身后床上玩游戏，不过今晚七班是数学晚自习，季怀冬想等王祯一起下班回家。
　　不急不慢收拾好背包腕上的手表才转过五分钟，季怀冬活动着筋骨带上办公室门，打算去七班教室转转。
　　学校几个重点班班号相连且全在前几位，抽出两个文科重点班安排在了一楼，七班教室今年顺延升到五楼西拐角。
　　穿过四楼天桥沿西走廊上楼，整个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地安静着。
　　向上两层台阶右拐，季老师驾轻就熟走到七班前门却顿住，下意识抬眼对班号发现没走错啊，方又将疑惑的目光递给讲台后坐着的人。
　　杨浩浩合上手中的书，笑眯眯起身走下讲台，在七班门口小声打招呼：“季老师，还没下班啊？”
　　季怀冬心不在焉往教室里找人：“我老师呢？”
　　“他去网吧抓逃课了，托我帮他看班，”杨浩浩说的习以为常，手揽着季怀冬向边上带：“正好，我一直有两句话想跟你单独聊聊。”
　　站在瓷砖围墙边仰头能望见夜空中繁星满天，杨浩浩轻轻笑慢慢道：“王祯家去年发生了些变故你知道吧？”
　　季怀冬点头，杨浩浩也跟着点：“现任的学校领导们比较喜欢务实的老师，有能力的提拔，没能力的提拔了也是白提拔，名不副实总不能还留着耽误学生是吧？”
　　季怀冬还是点头：“当然，学生五官没张开三观不健全，需要好老师引导。”
　　杨浩浩应景笑了声：“啊对，他高二接手你们的时候就很尽心，你们班本科率在同届文科班里也算拔尖，虽然人看着靠不住其实确实是个很可以靠的。”
　　这些都是季怀冬亲身经历过最清楚不过的事，他当杨浩浩专程找他夸王祯，非常捧场地点头。
　　可杨浩浩要说的远不止此：“王祯进一中虽然是他外公的意思，但最后真的进来也是考过了编制，凭着学历、能力的……”
　　季怀冬一直嗯嗯点头应着，听到这儿渐察觉出不对，狐疑抬眼，果然杨浩浩紧接着转了话锋：“他家值得关注的两位长辈已经故去，所以如果你跟他走近是存了…其实不如自个儿努力，领导们的眼睛虽然都挡在镜片后面但终究不是摆设。当然啊，要是是我想多了，那先跟你道个歉。”
　　季怀冬怔愣，想起了补课前杨浩浩勉强的笑，悟了，摇头：“暑假之前我只知道他是我老师，而且对我来说，他们家值得关注的也只有我老师。”
　　杨浩浩哈哈笑起来，拍肩解尴尬：“那就是我多虑了，你老师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眼光不错啊小伙子。”
　　季怀冬不会跟杨浩浩计较，说了声没事，楼梯口传来一阵杂乱足音，转头回头间，杨浩浩口中盛赞值得深交的男人提溜着三个灰头土脸的大小伙子出现了。
　　三个男生一个比一个高大此刻全缩在楼梯口墙角低眉顺眼的一个比一个像小可怜，面前老王气的吹胡子瞪眼叉腰走了三四个来回没能把堵着的一口气给顺过来，骂都气得不知道从哪开始骂好了。他冒火盯着墙角三人，余光瞥见躲在边上的季怀冬，抖着手指指着他恨恨道：“给他们布置作业，现在就布置，他妈的布置一堆写死他们！”
　　杨浩浩哎呦哎呦掏着手帕上前拉走王祯，季怀冬皱眉招手，将三个人领回了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后翻找试卷，季怀冬边找边用余光打量三位垂头丧气的小兄弟。
　　三人中秦贺最高也最白净。倒不是季怀冬不怀好意偷瞄小男生，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白净。中间李立励右边钱林一人一身一脸的灰，只比王祯干净了那么一丢丢他想不注意都难。
　　“你们怎么搞的，刨灰去了，身上这么脏，”手指一撮，撮出三张试卷角儿两指捏着。
　　秦贺撅着嘴头扭向一边，李立励倒眉开眼笑的十分灿烂，不好意思摸摸头：“啊呀，这个呀，就是在网吧跟祯哥玩了玩老鹰捉小鸡不小心蹭的嘿嘿嘿。”
　　“噢，”季怀冬点头，两指一翻手中多了六张，捏着角抽出起身：“一人三张卷子，明天下午交不上来王老师叫你们家长的时候理由就会是逃课加不交作业，敢胡乱写我就顺便改出来给你们家长看，看全是红叉的试卷刺激他们还是刺激你们。”
　　秦贺没说话接了，钱林看他一眼也跟拿了，只剩李立励企图挣扎：“季神，祯哥开玩笑呢我们都看出来了，您别跟着认真呀。”
　　季怀冬反手又是一张：“我是认真的，还要再加么？”
　　“啊……”李立励小嘴刚张张季怀冬作势又要再拿，吓得他忙抢过属于他的那四张抱在怀里，连连退三五步远远躲开：“我写我写，不要了不要了季老师。”
　　放学铃响，季怀冬听着对面热闹起来的教学楼，点头：“明天下午别忘了，去吧。”
　　三人先一步蔫头耷脑离开，季怀冬随后背上包锁了门跟着朝七班走。

　　走廊、天桥上乱窜的全是铃响疯的学生们，前一秒勉强撑着端坐教室后一秒立时原形毕露。不过想想也是，只一个暑假而已，高二乍升高三，就期待他们丢掉天性原地质变升华不是家长做梦就是老师做梦。
　　七班教室里没有做梦的老师，只有一位余怒未消瞪眼给眼皮子底下垂头捏着卷子乖乖站着的三个学生施加心理震慑的班主任。
　　教室里能溜的都溜了，除了后面尽职尽责等锁门的班长就剩老王跟秦贺他们仨大眼瞪小眼，小眼垂着眼了。
　　季怀冬轻敲下门，王祯扫他一眼便又沉着脸转回去瞪人，季怀冬淡笑着走过去：“王老师，教学楼都走空了您还不下班？”
　　王祯这才意识到外面闹过又静了，冷冷哼了声：“明天上午，有一个家长没来陪着参加开学仪式的就都别来了，听到没有？”
　　秦贺三人嗯嗯点头，季怀冬趁机补道：“办公室里忘了交代。三张试卷的作文挑一张写，四张的挑两张，听力不写。快点收拾书包回家吧，路上别再往网吧里钻了。”
　　王祯浏览着手机上的消息闻言哼了声，见季怀冬看他，收起手机刚要走余光扫到后排角落里的徐元良，皱眉：“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锁门，”班长单手卷着书抬眼答的理所当然。
　　王祯收起手机扬下巴示意季怀冬走：“回去吧，秦贺走之前锁下门。”
　　秦贺应下，王祯抬脚离开，季怀冬笑着跟上。
　　出门左转王祯单手插兜搂着季怀冬肩下楼：“我叫你布置作业是气话，你没听出来？”
　　季怀冬弯眼，反问：“我妈中午拿来的卤鸭翅在冰箱里，下午上班前我还冰了半个西瓜和蜜桃冻，六一前酿的梅子酒可以启了，到家都拿出来给你尝尝好不好？”
　　王祯轻易被带偏，眯着眼想了半天，转头问：“是拿我半瓶五粮液酿的哪个么？”

　　到家冲了个澡出来，季怀冬已经把鸭翅、蜜桃冻、西瓜切块摆上了桌，正坐在餐桌前对着电脑忙他的外快。听见王祯洗完出来又起身去厨房开冰箱拿梅子酒：“我妈昨天还问我冰箱里三个罐罐是什么，我骗她新法泡的果茶你的续命酒才逃过了一劫。”
　　王祯擦着头发拉开椅子坐下，撅嘴摇头：“我觉得阿姨比你懂那是什么，懒得管罢了。”
　　碗橱里拿出新买的两个绿色大玻璃杯，拧开密封罐各倒半杯再拧好放回，端着两杯冰冰凉的果酒手肘带上冰箱门笑着走回餐桌旁，一杯放在王祯手边，另一杯端着重新坐回电脑后：“你屈服的可真快，是不是我妈再坚持一两个月酒也能戒了。”
　　王祯晃晃手里的半杯清凉液体，哼了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妈是好心我才照做的。赶在肝硬化之前适当少喝点，啧，也要不了我的命。”
　　季怀冬听了这话笑了笑，垂下眼继续浏览他的文献。
　　王祯坐在对面刷手机啃鸭翅，啃着啃着突然想起件事，就了口酸甜冰凉的酒顺下嘴里的炖入味了的肉，问：“哎，季怀冬，我们班秦贺跟你那课代表，是怎么回事啊？”
　　“啊？”季怀冬正忙着标红标备注，抬眼看他一眼又垂下，没过脑子：“什么怎么回事？”
　　王祯啧了声丢下鸭翅，抽纸擦手：“还能怎么回事，早恋呗。上次吃蜀香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躲你后面那小丫头是蒋珈吧？”
　　他的眼力和记忆力季怀冬上学那会就是服气的，笑了声点头：“对，是她，你看出来了？”
　　王祯喝了口酒，痛快出了口气，眯眼笑得颇得意：“那当然，两个4.5，飞行员的指标，这点小猫腻能逃过我的法眼？”
　　季怀冬敷衍哼了声：“嗯对，毕竟是谈过五段感情的，有经验，这方面熟。”
　　“你他妈阴阳怪气骂谁呢，”王祯勾唇笑骂，不甚在意，压低声神秘兮兮道：“我不仅看得出秦贺喜欢你的小课代表，我还能看出来你喜欢谁？”
　　“哦，我喜欢谁？”季怀冬打开微信，把刚才标红的大段文字连备注一起截图发给姜爱玉。
　　“嗯，算了，我怕说出来你不好意思，”王祯放下酒杯继续啃鸭翅。
　　季怀冬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就是喜欢你么。”
　　“滚蛋，”王祯乐了，眼珠子一转，勾出个坏笑：“啊，爸爸知道了，爸爸也爱你，你永远是爸爸的小宝贝。”
　　季怀冬懒得跟他斗嘴，对面姜爱玉很快回了一大段文字过来，一目十行飞快扫过，摘出重点后嗒嗒打字回复：“你准备怎么办？大棒打鸳鸯？”
　　王祯虎牙撕着嫩肉嗯嗯了两声，叼进嘴里咀嚼着摇头：“青春懵懂的多好啊，拆散人家干什么。”
　　“而且成不成还两说呢。就秦贺那小白兔的胆子纸老虎外壳，能从网上抄两首情诗托人递过去就极限了。我觉着你那小课代表挺硬气，指定不能瞧上他。”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可季怀冬只想笑：“有道理，五段感情真没白谈。”
　　“啧，你这个人真烦人，”王祯气笑了。
　　季怀冬马上投降：“错了错了我错了。不是，万一他俩成了呢？成了也好，成了以后出礼还少出一份份子钱。”
　　“成不了，”王祯十分肯定：“俩小孩情为何物还不知道呢，就是玩对了味以为就叫喜欢，恨不得成天凑一块儿，等真凑成了就知道味不对了。友情爱情还没正确区分呢，能长久个屁。”
　　季怀冬嘴角的笑突然僵了一下，敲着键盘的手指悬空顿住。

　　吃完夜宵王祯洗了手出来直奔客厅，盘腿坐在茶几前地毯上埋头又开始研究他的乐高。
　　上周末他签收了一个包裹，是王好好邮给他的生日礼物——霍格沃兹城堡，这几天王祯和季怀冬大部分的休息时间都贡献给它了，搭建说明书才刚翻过第八页，任重道还远的很。
　　茶几上原本的物件被清空挪到了电脑桌上，为王祯的新玩具留足了空间。王祯翻找着地毯上季怀冬分放好的砖块：“对了季怀冬，我哥那儿有两副别人送的鱼竿据说挺贵的，你爸不是爱钓鱼么，我过两天没课去拿来，你带给叔叔吧。”
　　季怀冬点开姜爱玉发来的链接：“嗯，你哥不用么？”
　　王祯哼笑声，对着搭建说明书找砖块：“他钓鱼模拟器都不会玩废物一个，那俩杆放他家储物间包装都没拆估计早落灰了，放着也是浪费。”
　　“哦，还有两包小银鱼。今天上午周主任说明天给我送两包小银鱼，上周末他跟朋友去水库钓鱼从渔民手上买的，现打捞上来当时就灌水冰冻，说是身子都还是透明的没发白呢。”
　　“鱼竿可以小银鱼就算了，”季怀冬拿起玻璃杯后仰，靠着椅背缓一缓眼睛：“带去了我妈也得找个机会拿回来弄给我们俩吃。对了，我妈今天中午跟我说周末让我们回家吃饭，正好你把鱼竿带去吧。”
　　“去你家吃饭呀，”王祯按上砖块头也不抬问：“我就拿俩杆子不合适吧？”
　　“家常便饭，”季怀冬含了口酸甜青梅酒慢慢咽下，闭上眼笑：“你空着手来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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