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残阳斜斜挂在天边，当沾染上余晖的云从东边飘到西边，它弹了一弹，没稳住，随后直坠入地平线，接着天黑了，街灯亮起。
　　王祯扶着方向盘一路沉默，最后单手倒车停在酒吧街前。下车领人直奔其中一家而去，吧台坐定，叫两杯酒，屈指扣桌面：“说吧，别让我听出前后矛盾主动交代干净。”
　　另一侧舞池里狂轰滥炸震耳欲聋，王祯当真挑了个刨白交心的好地方。
　　调酒师送上一杯酒至王祯手边，季怀冬先一步抢了过来，不顾起霜的杯身冰得扎手心，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看着王祯：“我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故事讲给你听。”
　　从酒吧后门出来是条脏乱差的狭窄小道，一侧是商铺后门，堆满了废弃杂物和垃圾袋，另一侧是老旧居民楼的背阴面。
　　季怀冬喝了酒眼神反而清明起来，离道路口散着温臭的垃圾桶远远地捡了个还算干净的石阶坐下。
　　王祯左右看了看，实在也找不着比一旁堆着斜漏汤汁的快餐盒的台阶更干净的地方，于是牙一咬，闭眼坐到了他身边：“说吧，为什么路余劝我离你远点？”
　　季怀冬手指动了一下，托路余的福，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的马鬃断了。
　　“老师，你能先答应我，不管等下说什么，都听我把话讲完行么？”
　　王祯没应：“你先说。”
　　季怀冬苦笑，沉默片刻后艰难开口：“还记得我说过的读研时候的室友么？”
　　王祯没等来下文，只好点头：“记得，你们一起去过不少地方，室友怎么了？”
　　季怀冬皱了半天眉才继续：“他是姜婕的堂弟，跟我同届，虽然分属不同导师，但因为住对门又加上姜婕一层关系一直……走的很近。”
　　起了头定完调季怀冬发现很多话说出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研一的时候我们住对门，他室友家离的近基本不在学校住，我室友学区域经济学，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跟着导师在外地调研也不回宿舍，所以后来私下商量了一番干脆搬到了一起。”
　　“他叫……”
　　“姜爱玉，”王祯猜到了。
　　季怀冬点头，垂着眼接着说：“我们很多地方很像，学的专业、吃饭口味、喜欢的导演、书、音乐……还有…性向，所以后来的事就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说罢，忐忑抬眼望向王祯。
　　季怀冬紧张的心都快跳停了，可王祯愣愣地没听明白，眨巴眨巴眼还在等下文。
　　季怀冬只好进一步解释：“我出去玩一开始是和室友，后来是跟对象，我说的室友与对象其实是同一个人。”
　　一只野猫跳进垃圾桶翻找吃食惊动了站在桶边沿的鸟，鸟儿双翼一展扑闪扑闪飞进了背离暗巷的车水马龙的街。
　　王祯与季怀冬对视，继续眨巴眨巴眼：“你再说清楚点。”
　　季怀冬直勾勾看着他：“老师，我交过一个男朋友。这样你理解了么？”
　　“哦，”王祯终于不眨眼了：“然后呢？路余警告我离你远点是什么意思？”
　　他接受的太淡定反叫季怀冬心里打起了鼓：“因为我交过一个男朋友。”
　　“就为这个？”王祯先是一怔，随后眉一挑笑了，再问：“就是为了这个？”
　　季怀冬一瞬不瞬傻盯着他：“对。我在学校调养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路余请年假来找我玩，正好姜爱玉翻的文章稿费到手请客，我就把他介绍给了路余，路余不太能接受。”
　　王祯回想下午路余种种无理取闹的表现慢慢点了下头：“那你跟…姜爱玉，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季怀冬摇头：“介绍他跟路余认识的时候我在择诚跟项目去外地出了小半年差，他也一年前拿到公派留学资格刚回来，我们很久没见过面了。快毕业那会儿我拿到了择诚的offer，赵老师也有意留下我，但我都拒绝了。姜爱玉从姜婕那儿听说我打算回家，清宿舍那天找到我，说在他的未来规划里我去择诚他留校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但我的安排里没有他，就分手了。”
　　巷子里没灯，老旧居民楼窄小的窗户里透出的一点点微弱的光勉强让他们看清彼此的脸。
　　王祯静了半晌，从口袋里摸出烟与打火机，点了一支默默抽了半天，待一支烟燃尽，方才又转过头问：“你放不下的是他么？”
　　季怀冬一时没听懂，但仍旧摇头说了句心里话：“我觉得我可能没那么看重感情。”
　　“人跟人不一样吧。只我知道的，苏绍瑾恐婚没有参考价值，可路余每次喜欢一个人，不管对方什么样他都全力以赴去喜欢，我想我做不到他那样，消耗自我去喜欢一个人。”
　　王祯点了点头，他人的感情问题他不便多问，而且四下又是蚊子又是味儿的这地方实在反胃。起身拍拍裤子，夹着烟王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就这些了？没有别的再瞒着我的了？”
　　有一瞬，季怀冬几乎动摇了。
　　王祯见他发愣才意识到话有歧义，于是换了个问法：“路余叫我揍你为的只是这事，没别的了吧？”
　　季怀冬点头。
　　王祯点点头，丢了烟皮鞋尖碾灭：“行了，回家吧，都是蚊子。”
　　说完便要走，季怀冬下意识抓住王祯手腕，蹙眉：“老师，你不…”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王祯却轻轻笑了，抬手揉揉季怀冬头发顺势拉起人，搂着肩带着他往外走：“这有什么的。”
　　简单五个字，说的随意，语气也远不算温柔，却叫季怀冬想哭。

　　回家的路上季怀冬偏头枕着车窗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发呆，等某个红绿灯时，王祯突然开口：“我前两年带过一个学生，男生。”
　　季怀冬无言转过头，看他。
　　绿灯亮，王祯抬起刹车踩下油门：“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服，留长头发，喷香水，比你更…他跟我说，都是感情，只不过我喜欢的对象是女性他喜欢的是男性，可是感情本身有什么错。”
　　“浩浩也带过一个女生，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孩。假小子，比男生还飒，比多数男生有担当，比多数男生优秀。”
　　车驶进小区停进楼下车位，老王拉起手刹后靠过来抬手摸上了季怀冬短擦擦的头发，揉了揉轻轻道：“没什么的啊，都一样。也不要过于在意别人怎么说，路余说你变态你就是变态不是季怀冬了？”
　　一晚上第二次，季怀冬鼻子发酸，垂着眼忍了半天把上头的情绪憋回去，勉强扯起嘴角，岔开话题：“老师你还跟学生聊这些呢。”
　　老王正解着安全带，闻言笑下：“你当我愿意掺和你们这些小屁孩不靠谱的情啊爱啊的啊，要不是那小子非一口咬定说喜欢我，我才懒得跟他掰扯。”
　　季怀冬一愣，忙追问：“那你怎么回复的？”
　　王祯下了车关门，没把这个问题当问题：“还有别的回答么？我有女朋友啊。”

　　进门到家，王祯换了拖鞋摸着肚子就开始喊饿：“啊——今晚肯定是苏绍瑾请客，这小子家里有钱吃的肯定不差，啊错过了错过了。啧，你说你们打架你生气你甩脸子你要走你走呗，你拽上我干什么呀我又不生气。唉，都叫什么事啊，还蹭我一身鼻涕。”
　　季怀冬听着王祯一路骂骂咧咧走进浴室，心情缓了不少，在屋里转了半天，想起拿着手机去敲浴室门：“我订外卖，你想吃什么？”
　　王祯战斗澡洗的利落，季怀冬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擦完水珠打开了门：“我忘拿衣服了，你帮我拿下睡衣，就在我床边。”
　　季怀冬举着手机瞪着他大半裸露的颈肩腰腹，沾着水痕热气满眼活色生香，一时怔愣。
　　王祯刚知晓季怀冬的小秘密还没来得及往心里去，一时没反应过来，也瞪眼：“去啊，愣着干什么，你老师还在浴室里光着呢。”

　　穿上衣服出来，王祯擦着头发往沙发里一坐，这才开始消化今晚听到的秘密：“所以苏绍瑾也知道这事，路余也知道这事，你师姐…你前男友的堂姐，她知道么？”
　　季怀冬点好外卖给王祯泡了杯莲心，端着走过来放到他面前茶几上：“嗯，知道。”
　　“哦，”王祯拿过水杯捧着：“那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呀，我还给你介绍对象了，靠，我还给你介绍了个姑娘。”
　　“辛亏没成，不然可耽误了人家。”
　　季怀冬坐进他旁边的沙发椅，实话实说：“我不敢跟你说。统共就这几个人知道，苏绍瑾花了些时间才接受，路余……路余的反应你也看到了。”
　　王祯嗯了声点点头：“你父母不知道？”
　　季怀冬摇头，苦笑：“总得知道。”
　　王祯又问：“就认准男的了？”
　　季怀冬笑的更苦了：“我不想骗自己。”
　　王祯明白了：“所以那些成不了的相亲，是故意的。”
　　季怀冬叹了口气：“本来也没办法成。”
　　王祯静了会儿突然气笑，乜着眼问季怀冬：“路余干什么老叫我揍你呀，我有那么暴力么？我记着你们上学的时候我对他挺好的呀，这小子也忒记打不记吃了。”
　　季怀冬笑笑：“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路余总跟我说，前一晚梦里又怎么把你捆起来，拿鞭子抽。”
　　“靠，”王祯笑了。
　　门铃响了，王祯突然摸着屁股底下的沙发张望起来：“哎，苏绍瑾孝敬我那烟呢，怎么不见了？我靠他不会趁我没注意又带走了吧！”
　　季怀冬冷笑声站起：“拿吃的都不积极，懒死你算了。”
　　绕一大圈走回玄关，季怀冬背对着还在满沙发找烟的王祯偷偷长叹了一口气，收拾好情绪才去开门。
　　大门打开，门外站的却不是外卖小哥。

　　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莫名眼熟却又想不起哪里见过。男人也是一怔，可很快便客气笑笑，颔首招呼：“小季老师。”这声称呼一下子激活了记忆，季怀冬蹙眉点头：“王总。”身后王祯还在嚷嚷：“完了！我的大苏小苏真的不见了，苏绍瑾也太贼了，居然拎两条烟上门走过场！”
　　王安仁笑进了眼眸里：“烟没了正好戒掉。”
　　“哎？”王祯回头挑眉，见进来的真是王安仁眨了眨眼，笑：“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季怀冬松开门把手让了让，王安仁顺势进门：“快去换衣服，我在楼下车里等你。”

　　王祯拉开副驾车门的时候王安仁刚挂掉儿子的电话。
　　“你说的学生原来是季怀冬啊。”
　　王祯勾过安全带：“嗯，你认识他？”
　　“约好吃饭结果转头就带着人玩消失，我当……”见王祯直直望过来，王安仁笑了下不再继续说，指尖扣着方向盘：“好好出国前专门找过一位口碑不错的老师上托福课，就是你这个学生。我听说他不做辅导机构以后不是去择诚了么？俞总还挺看重他，怎么又回来了？”
　　说到这王安仁若有所思顿了一下：“我没记错补习的时候，这位小季老师要价可很高，择诚开的待遇也不应该差……祯祯，你什么时候还得再问问他，他不应该拮据到要蹭你房子。”
　　“他有钱，”王祯瞎话编的极快：“缺钱是我编的，省的你老打小算盘琢磨怎么把我弄回家。”
　　季怀冬摊牌之前听到这话王祯或许会起疑，但如今知道了这么多，想想某些难言之隐和当初的两下各有盘算，王祯明白有些事就是阴差阳错，巧了。
　　“祯祯，以后能不能别这样了，我以为你被骗了呢，”王安仁回身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生日快乐。”
　　“手表啊，”王祯手指勾着看了眼，直接放到储物柜里；“不如换成俩游戏，谢了啊。”
　　“游戏游戏，”王安仁打着火磨着方向盘笑：“脑袋里能不能有点儿正经事。跟你说，冯茜可要毕业回来了。”余光留意着王祯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试探着问：“你要不要……”
　　“那就见见。扫完墓回来她什么时候有空我请她吃饭，”王祯放下座位，闭目准备养神。
　　王安仁总算松了口气，玩笑似的问：“怎么又想通了？”
　　王祯闭着眼悠悠道：“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么。”
　　出小区的时候渐有困意的王祯听见王安仁似乎笑了一句“早知道是你的学生就要个折扣了，补个课收费太黑”迷糊中还是不自觉扬了扬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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