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王祯有些意外可季怀冬却直接没了笑，三个人乘电梯时王祯回头瞅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注意。
　　苏绍瑾上楼前路余应该是在他车坐着的，后来不知是坐累了还是怎的，总之电梯打开一行人先后走出楼洞时他正站在花坛边垂头踢小石子。
　　听见苏绍瑾叫他，路余抬头，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先望向打头的王祯，然后不由自主飘向斜后方冷着脸的季怀冬。
　　打量关心只有最初的一瞬，四目相对之后才想起调出恶心厌恶给他看。
　　路余说不上多聪明，却很懂如何戳人心窝。
　　苏绍瑾打量着二人笑已浮出，张张口想打圆场，就听耳边一声哼笑，毛炸了一身。
　　“路余，你看见我怎么也不打招呼，”老王拖着尾音笑看着他。
　　三人念书那会儿，明面上苏绍瑾同老王关系最好，季怀冬是所有老师都会多看一眼的那种学生，但若论一个多年后闲谈聊天时能被老王主动提起的，便非路余莫属了。
　　相爱相杀，爱不起又恨不敢，王祯积年的淫威都快刻进路余的DNA里了。
　　曾经的噩梦刚出声小可怜路余马上打了个激灵，顾不上继续拿目光给季怀冬压力，“哐铛”鞠了个九十度标准直角躬：“王老师好！”
　　嗓门洪亮中气十足，苏绍瑾偏过头扑哧乐喷。
　　老王似笑非笑上前，伸手一拦搂过人来：“我就喜欢路余这种懂礼貌的孩子。走吧，坐我车，跟老师叙叙旧，说说你的近况。”
　　路余小可怜缩在老王魔爪下走路两条腿都打哆嗦，下意识眼神求助季怀冬，对上眼了才想起不对，硬扭着脖子再转个八十度去看苏绍瑾。
　　苏绍瑾乐得跟朵花似的，搂上季怀冬跟上：“祯哥，我跟季怀冬在前面跟您带路啊。”
　　“嗯，不着急，慢慢开。我好久没见路余了，还有点儿想念。”
　　话是对苏绍瑾说的，可老王眉开眼笑一张慈善脸始终对着路余。
　　路余仰起小脸硬咧出个笑：“祯哥，我还是跟他们一起给您领路吧，这路，怪复杂的。”
　　老王挑眉，不等他发话，苏绍瑾、季怀冬立刻自觉上车，关门走人。走前苏绍瑾还不忘探头出来幸灾乐祸：“祯哥，等会儿见啊。”
　　这俩溜得太快，路余眼睁睁看着尾气还未散尽车影子便没了。缩了缩脖子，仰头呵呵对上老王笑眼，真诚道：“祯哥，其实我也特别记挂您，只是我毕业之后这几年确实没什么可交代的，要不，我陪您聊聊苏绍瑾这些年的丢人事？”
　　老王眉一挑，哼笑声：“走吧，上车。”

　　KTV还是上学时常去的那家KTV，苏绍瑾轻车熟路领着几个人坐上电梯直奔包间，开门里面一堆男男女女已经热闹上了。
　　季怀冬眯眼扫遍全场，他们班女生记得名字不记得名字的差不多全在，另有不少姑娘季怀冬确信他见都没见过。
　　苏绍瑾高二开始兼报小科，各类有麦克风的场合皆是他的主场，指挥着提前卸货的胡萌萌给他切了首卷睫盼，拉着季怀冬站到灯光下做作对唱。唱完卷睫盼唱飘摇、唱红色石头、唱刀剑如梦、唱江湖笑、最后唱爱上张无忌，唱到口干舌燥，在满屋对麦霸的抵制抗议声中丢下话筒吐舌一笑，再拉着季怀冬躲去一旁的小阳台。
　　苏绍瑾扒着石围栏迎风笑的开怀，阳光在他暖蜜茶色的卷发与夏日午后的风中镀上温柔，楼临近乌河，穿城而过的长河水面波光粼粼，两侧岸边参天高树映着绿水安静荡着柳枝，枝缝间清波漾漾，人影绰绰。
　　苏绍瑾笑着笑着凝了眉。
　　近乡情怯，季怀冬淡淡扫他一眼，玩笑：“怎么你的局女性朋友都比较多啊。”
　　父母的婚姻早名存实亡，终于在坚持完高考后利落一拍两散，苏绍瑾曾哭着对季怀冬说他所有的美好都止在十八岁。他说对了，那是季怀冬最后一次见苏绍瑾哭。
　　苏绍瑾趴在石栏上重新笑起：“不好意思，忘了顾你的口味。”
　　静了会儿直起身，苏绍瑾拍拍手扭头看季怀冬：“我有个事要问问你。”
　　季怀冬斜眼留意着包间里几个女生挤在王祯身边闹：“嗯，什么。”
　　“我这次跟路余一起回来，当然主要是看你……”
　　“虚的就别讲了，我又不会当真，”季怀冬轻笑一声打断。
　　苏绍瑾笑，于是长话短说、简明扼要阐述路余通过姐姐女友认识贵人，想创业，撮弄他入伙的事。季怀冬越听眉皱的越紧，听完直接反问：“你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的太多了，才来问你，”苏绍瑾道。
　　季怀冬转过头看他：“你爸送你的分家礼物，我没记错的话搞琴行卖掉一户，出国卖掉一户，剩下两户你打算二一添作五，全陪路余瞎胡闹？”
　　苏绍瑾无奈一笑，接着长长出了口气：“我就知道馅饼都是称斤卖的。唉，最近人生略有迷茫，心志不坚，神情恍惚，现在想想确实也可笑，路余两句话都能忽悠得我伸脖子勾脑袋跟着瞎积极了。”
　　季怀冬转过身来关心：“你琴行呢？刚回来联系我的时候不是说在处理琴行么？”
　　苏绍瑾道：“本来就在盈利线附近徘徊，最近又都在减压减负，被我止损了。”
　　季怀冬无话可问了。苏绍瑾向来有主意，也不需要他多问什么。
　　两人背靠着栏杆站了会儿，看里面唱一阵闹一阵欢声笑语再一阵，看着看着季怀冬突然笑出声：“那位贵人，怕不是路余供着的大师幻化出来的俗身，特来给你俩指点迷津的吧。”
　　苏绍瑾佯装悲愤：“唉！老子差点叫江湖骗子给忽悠了。”
　　季怀冬笑了。

　　老王凡出席此类聚会派对受年轻小姑娘们欢迎他早习惯了，被拱上台唱了首歌好容易脱身，打算找个角落躲躲清静，余光里就见路余凑了过来。
　　来时路上讲尽苏绍瑾洋相不知是给路余开了胃了还是怎的，向来见他就躲的小孩居然主动凑近，积极主动要给他再讲讲季怀冬的过去。白捡的笑话王老师从来是喜欢的，于是拉上他，二人一起躲去了角落。
　　说是聊过去，路余不过捡些无伤大雅的丢人事告诉王祯。许久不见，季怀冬在老王家过的有滋有味，这可跟他计划的发小落魄潦倒、众叛亲离后终发现他的好，痛改前非不一样，可不行，他得有所行动。
　　季怀冬跟苏绍瑾在阳台说话，边说边拿眼找王祯，不过眨眼功夫人居然丢了。包厢里人很多，挤在一处的也有，散在四周的更多，他耳聪目明不近视，里外扫一圈便在角落里找到了人。
　　王祯不是一个人。
　　凑在王祯身边咬耳朵的人是路余。
　　这两人边咬耳朵还边朝阳台方向窃笑。
　　季怀冬心里咯噔一下。

　　路余正扒着老王肩讲季怀冬开裆裤时期的糗事，眼前突然一暗，抬眼见正主阴沉着个脸杵在面前，来者不善。王祯也让吓一跳，跳完心想不对，他是被告八卦的，而且这小子老底现在他知道一箩筐，以后还有什么面儿再跟他颐指气使啊。想通这一层王祯还挺开心，斜眼冲季怀冬一乐。
　　这一乐，可就坏事了。
　　季怀冬本只是心虚，想过来拉王祯走，结果王祯睨着他笑直接心凉了半截，潜意识里只剩完了，路余全告诉他了。
　　抿紧嘴皱着眉伸出去的手变了对象。
　　路余自决裂后恶心季怀冬的思维已成定式，眼睁睁看着他手伸到眼前，啊一声触电般弹跳而起，大叫：“靠！别碰我！”
　　屏幕前一堆人在合飙死了都要爱，没人注意角落里的吵嚷，王祯却是结结实实叫路余这一声吓了一跳，抖了两下刚准备骂他，那边季怀冬再次伸了手。
　　季怀冬只是想抓走路余，可路余从小就一惊一乍，这会儿更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反抗的跟季怀冬要要他命一样，拳脚相对嘴巴里还骂骂咧咧，把季怀冬气的，几拳捣到腰腹捣出了火，脸一沉，非要抓他不可了。
　　等季怀冬真下了狠手路余又受不了了，突然放弃抵抗摊在沙发里嚎啕大哭：“你打我季怀冬？你居然打我？！你怎么能打我？卧槽你打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嚎的撕心裂肺，哭腔里的委屈跟汹涌的眼泪唬得躲到一边的王祯愣是不敢上前拉架。
　　整个包间终于陆续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音箱里仍放着旋律却无人再跟唱，苏绍瑾接了个电话进来就看见季怀冬骑在路余身上两手捂住他的嘴，而路余哭的脸憋通红还不忘拳打脚踢张口咬他手，卧槽了声忙扑上来拉。
　　路余失控的时候变态、有病、恶心来回的喊把王祯听懵了，直到苏绍瑾扑上来拽季怀冬才回过神，按住意图反扑的路余。
　　路余像受了许多委屈，抽泣着扭身扑进老王怀里哇哇大哭，哭的一嗝一嗝的。
　　两年前季怀冬把姜爱玉带到他面前时路余的小脑袋瓜里晴天打起了劈里，劈里啪啦咔咔咔一通，傻了。自砸杯子甩手走人的那刻起他便认定，是姜爱玉蛊惑了季怀冬。去年季怀冬回头是岸不要姜爱玉了，路余大喜过望，喜滋滋打电话问苏绍瑾，是不是我兄弟要回来了？
　　苏绍瑾阴阳怪气说了他几句直接挂了电话。
　　路余对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大大生了场气，不过很快他又想通了，苏绍瑾是高二才同他们熟识的，现下自己屁股后面一团乱账没理清，哪能真实心诚意地为季怀冬想这想那。
　　这些是实话，不过若实话说给苏绍瑾听他是要失望的，他如今学聪明了，知道什么话烂心里比较好。
　　日久见人心，人生行程奔三而去，始终在季怀冬身边能靠得住的还就只有他路余。
　　过去季怀冬执迷不悟是因为姜爱玉的温柔乡挡在前面。那小子路余之前便见过几次，确实有些手段和姿色，季怀冬头一次搞对象色另智昏也是没办法。如今季怀冬既认清了姜爱玉主动离开了他，可还不回头只能是因为他在这条路上吃的亏不够多。须知要置之死地，而后方才能大生。
　　相通这些，路余便身体力行坚持到了现在。
　　勉强长到一米七五的路余把脸埋在一米八出头的老王胸前，糊他满身眼泪鼻涕和口水，抽着嗝儿还不忘继续他的毁灭即拯救计划：“老…师，你也离…离季怀冬远点，他不是个…人，会害你，别…在让他住你家了……”
　　最后两个嗝打出个鼻涕泡，再吸吸鼻子将泡泡吸回去。光听那声儿，王祯就生生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季怀冬刚冷静下来又叫他惹的火冒三丈，挣扎着头一次觉得武力未必不能解决问题。他一动苏绍瑾赶紧抱得更紧，沉声怒喝：“路余，你他妈脑子要有泡就少说两句！”
　　胡萌萌从来没这么有眼色过，一愣回神后忙笑打圆场，撅嘴跺脚将“哎呀他们男生就是讨厌，喝多了就要闹事”嚷嚷的四下皆知，祝薇薇与另几位女生反应过来配合着打起哈哈，眼看就要糊弄过去了可路余又跳了起来。
　　他脑袋像真被泡泡攻占下高地，苏绍瑾一句警告进他耳里倒成了鞭子，一鞭落下，抽得方平静下的水面再起波澜。
　　路余抱住老王腰的手臂收紧，嗝也不打了，仰头急急向记忆里唯一靠拳头也能服人的恶师告状：“老师你教育教育季怀冬，他读书读多脑子读坏了，让姜爱玉蛊惑的不听人话，他现在…他变态！你揍他老师！你把他揍醒！季怀冬就听你的，只有你能揍醒他了老师！！”
　　他急的跳脚，季怀冬挣扎的厉害，苏绍瑾突然松了手。二人一道扑上来，苏绍瑾一拳砸在了路余脸上，季怀冬却抓住嫌弃的直朝后缩的王祯手腕，扯过人来大步流星头也不回摔门而去。

　　他早该拉走王祯了。

　　等不及电梯一鼓作气将人拉进楼梯间，气冲冲噔噔噔直下到一楼，伸手推防火门的一瞬却叫消防栓玻璃后倒映出的身后王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猛然惊醒。
　　手按在门上却推不下去，全身力气骤然被抽干。
　　王祯挣开季怀冬的手，绕过他一把推开红色安全门：“跟上，我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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