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临考前一天下午布置完考场，季怀冬回到家后再次打开了群里新上传的压缩包，反复确认过各班乘坐大巴安排和一干信息后，翻出了通讯表。
　　老王说的不错，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三个班同车。
　　输入号码最后在姓名一栏敲下王祯两个字，季怀冬翘着嘴角看了又看才心情愉快地锁上手机，走出房间吃晚饭。

　　学校图方便将集合地点就近定在了篮球场。
　　上午第一场八点半开考，学部要求七点集合完毕。
　　季怀冬六点半便到了，站在冷风中一会儿搓手一会儿跺脚，等好一会儿才等齐饭饱后晃悠悠从食堂过来的七八个学生。
　　天空灰凉凉的一片曚昽，远处唯一灯火通明的建筑是学校食堂，路灯下依稀可见三五黑团凑在一堆，慢慢自食堂小道汇入篮球场。路灯亮着校园里静悄悄地，老师们各自守着划分的集合区干等也是无聊，手揣进兜里缩着脖子跺着脚，左右前后凑到一处小声讲起话。
　　二十三班的集合点在靠西一个篮球架后面，季怀冬裹紧大衣来回把眼皮子底下八个人数了三遍，确认了没多没少过后，又去点旁边二十四班的学生。
　　天色渐凉，路灯熄了，篮球场外大道上一辆辆大巴车有序驶入，场内的聊天声渐渐止住，在各班老师的催促声中学生们很快列队站好。
　　老王又是踩着发车点露的面，逆风一路小跑过来头发被吹的乱七八糟，从班长手里接过名单，黑白分明一双眼飞快扫着挪动着的人头核对。
　　季怀冬慢几步赘在队尾，几番回头张望后索性转身，朝老王走过去：“帮你点过了，齐的。”
　　排在队首的理科班已陆续上车，指挥老师举着喇叭催促快点，抓紧时间。老王叠起A4纸放进口袋，最后扫了遍后，才冲季怀冬点了点头：“来这么早。”
　　二十二班已出球场，季怀冬忙让二十三班跟上，老王手一挥，他们班小班长立刻指挥本班小跑前进。
　　老王快两步追上季怀冬，抬手顺势搭上他肩头：“早上几点起的？”
　　“六点，”季怀冬道：“闹钟订早了。”
　　“噢，是早。”
　　学生们陆续上了车，老王松开手后退一步，让季怀冬先上。上车后坐位是随便坐的，季怀冬照看着二十三班几个小孩各自坐下，同二十二班的李老师打了个招呼，聊了两句，回头见老王差不多安排完了他们班学生，转回头对李老师指指后排：“那我先过去坐了。”
　　李老师还蛮喜欢这位新来的一表人才的小老师的，笑着示意隔壁空座：“喏，季老师，这不有现成的空位嘛。”
　　季怀冬也笑下：“坐后面看学生清楚。”
　　李老师一挽长发：“都上车了，还能有什么事。”
　　季怀冬笑笑没说话，再点点头，抬脚朝后座走。

　　最后一排五个相连座位右手边靠窗坐着俩二十三班的小姑娘，见季怀冬过去，抬头笑嘻嘻打招呼，高兴的像是要去春游一样。季怀冬回了个好，扶着前排椅背转过身唤老王：“老师，这儿有空座。”
　　学校怕意外每辆车只安排了三分之二的学生，季怀冬喊老王时候最后上车的二十四班刚全落坐，放眼大巴车内还空着许多座位。老王又交代了他们班学生两句，没多想，斥了声眼皮子底下拽女同学辫子的男生，抬脚朝季怀冬走去。
　　后三排坐着的学生本就不多，老王过来了以后右边的两个小姑娘吓得也猫腰挪去前排了。

　　车内暖气足，老王靠窗刚坐下便把外套脱了，季怀冬伸手去接：“放旁边空座上？”
　　老王打着哈欠松了手，季怀冬拿过来放到旁边，同他对折了的大衣挨着。
　　老王打完哈欠开始摸手机，摸遍了全身没找着，转头胳膊肘撞了下季怀冬：“我手机，好像在外套口袋里，你找找。”
　　季怀冬正再看群消息，噢了声收起手机，探身去翻王祯外套口袋。两个口袋翻出四包瘪烟盒和三个打火机，老王左手臂搭在前排椅背上，探身凑过来张望：“找到了么？”
　　可能真是起早了，季怀冬心跳快了下：“…没有，好像不在。”
　　“嗯？”老王再凑近了些：“里面口袋也没有？”
　　季怀冬垂着眼又去翻内袋，很快翻出了手机。
　　老王接过来靠回椅背里开始在家长群里发注意事项，大巴一辆接一辆陆续发车，窗外天色渐明，不用联系走读生的季怀冬无事可干，只好努力欣赏清晨校园里吃饱了跳上枝头的鸟雀们吊嗓子，欣赏了半天想起来，转回头在王祯耳边道：“老师，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嗯？”老王发完消息锁上屏幕收起手机，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会，到了叫我一下。”
　　清晨的大街上自行车、电瓶车比飞驰的汽车要多，一中附近小区遍布，沿街商铺多是餐馆饭店，赚起早钱的粥铺包子馆门前生意好到支起棚子桌椅了外围还挤着一堆等座儿的，环卫工人们拖着工具逆着人流下班，可朝阳下，更多的还是顺流而行的大多数。

　　老王这一觉睡得很沉，到了地方后，季怀冬连叫了他三四遍才醒。打着哈欠下车赶学生们进了三中大门，转头就又回大巴里继续睡觉了。
　　季怀冬第一次送考总担心做不到位，千叮呤万嘱咐垫脚伸直脖子目送着八个学生挨个过安检消失在赴考人流中，回头没看见老王，张望着正打算回车上看看，李老师从一旁又冒了出来。
　　“季老师，三中对面有个商场，我跟魏老师打算过去吃个早饭，要一起么？”
　　季怀冬站在车门边，垂眼看着笑颜如花的李老师与她身旁满脸慈善的魏老师：“我就不去了，在家吃过了来的，你们赶紧去吧。”
　　李老师有些失望，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季怀冬却先一步冲魏老师客气点头，转身上了车。
　　车内温暖，高升的太阳照的满车金灿。
　　季怀冬扶着把手登车，略一扫眼便在空旷车厢内找见了躲在最后排头枕着玻璃打瞌睡的王祯。满车窗帘被卷起，放阳光盈满车内，偏王祯在的那处遮得死死，人便藏在了阴影里。司机师傅不知哪里潇洒去了，季怀冬研究着方向盘四周红红绿绿一堆按钮关上车门，然后径直走到老王身边坐下。
　　老王真的憔悴了不少。
　　薄纸般的皮肤下凑近能看清跳动的青色毛细血管，眼下两摸乌青比几日前更重，像手指沾了煤灰抹上的。嘴唇血色不足还有些干裂起皮，睫毛轻颤，薄薄眼皮底下眼珠来回转着，也不知是光，还是燥，或是别的什么，扰他睡不安稳。
　　季怀冬就这么静静地挨着老王坐了一会儿，盯着看了一阵儿，看到车窗外人群散去，开考的提示声从三中上空飘出，老王突然睁开了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撞进季怀冬瞳仁：“你看什么？”
　　季怀冬被吓到，怔了怔，而后笑下：“…老师你没睡啊，吓我一跳。”
　　老王收回眼，伸了个懒腰：“睡了，让你给盯醒了。”
　　“那是我的错，”季怀冬道：“没有，我也就是在想，您早上到底几点起的，怎么困成了这样。”
　　老王摸手机没接话，季怀冬见他懒懒地兴致不高，自觉起身：“我下去买瓶水，您要喝点什么么？”
　　“不用，”老王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舒服了些，点开手机游戏回道。

　　三中门外一排商品房。季怀冬买了两瓶水，出门见旁边是家面包店，又进去给王祯买了份早饭。
　　回到车上老王还在玩游戏，听见足音靠近抬眼望了望又垂下。季怀冬递过手里的纸袋和水：“正好对面有家面包店，给你买了份早饭，还没吃吧老师。”
　　老王顿了下，抬眼道了声谢，接过东西问价要转账，季怀冬抿嘴笑着摇头说不用，他就没再坚持。
　　阳光灿烂，大巴车内却空有灿烂，静得落针可闻。
　　老王醒了，睁着黑白分明的清醒的眼叫季怀冬不敢再亲近，只捡了隔着两排的一个空座坐下。车上俩人各自抱着手机一坐便是半个上午。老王吃完了饭、玩腻了游戏又睡了一大场，睁眼上午的考试才结束一门，闲得发慌了，抬眼瞅见前方阳光下的后脑勺，沉默了片刻，最后敌不过无聊，伸了个懒腰开始搭讪。
　　说是搭讪，可毕竟曾是师生，所以整个上午下来也只是老王问，季怀冬答。
　　老王问近况、问工作、问迢迢求学路，季怀冬一一答了，可聊的都聊完，老王聊放松了，眼珠子一转又勾起笑来关心学生的情感问题。季怀冬边说话边拿眼睛打量王祯，见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干脆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回避情感不说，自起了个话题，自说了起来。
　　日上三竿，车里终于暖得有些燥了。长街不知何时戒了严，偶尔只有一两辆自行车从车窗外骑过。街对面门面店里生意亦寥寥，饭馆门口坐着择菜的大妈边择边抬头同旁边服装店的老板娘说闲话……季怀冬笑吟吟说完跟师姐在培训班的趣事，抬眼却见老王歪头抵着车窗，枕着窗外无限春光与人间烟火，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上午考试结束，大巴接上学生返回一中。中午，为了节省时间，学校给送考老师们发了食堂餐券。老王不想吃食堂，于是逗着季怀冬去了南门外一家小炒店。
　　两荤一素再加两瓶红茶，师生二人面对面坐着塑料凳子继续聊天说笑，和和气气把饭吃了。
　　吃完饭是季怀冬结的帐。
　　老王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站在门帘边，玩着饮料瓶等季怀冬结完账从前台走过来，拍他肩：“考完试，想着提醒我请你吃饭。这下必须得请了。”
　　季怀冬一听这话愣了，十分惊讶：“…原先，您还打算赖账来着？”
　　老王让他问乐了，转身拿着饮料双手往背后一负，迈步出门：“客气话你听不出来？”
　　“我当真了老师！”乐老王的乐，季怀冬抓着手机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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