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小高考余下的时间季怀冬都跟老王黏在一起。多数时王祯补觉他玩手机，偶尔王祯醒着，他俩便聊天，一天半的时间便在睁眼闭眼间飞快漏了过去。
　　最后一门结束的中午，季怀冬总算回家踏踏实实吃了顿饭。吃完饭，碗筷一放，他钻回卧室好好补了个觉。
　　一觉从中午睡到傍晚，季怀冬再睁眼窗外天早黑了。
　　伸了个餍足了的懒腰，开灯起床翻出套运动服换上，季怀冬进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后，拿上手机钥匙去玄关换鞋。
　　季父季母吃完晚饭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动静，季母探身过来张望：“又去哪儿啊？不吃晚饭了？”
　　季怀冬坐在鞋柜上系着运动鞋鞋带，摇头：“同学约打球，打完在外面吃。”
　　“哪个同学？高中的同学么？少去吃烧烤啊，”季母叮嘱了两句，坐回去眼睛转回电视上嘴里还不忘唠叨：“不卫生，也不健康。”
　　季怀冬随口应声知道，站起来拉拉衣服，开门匆匆走了。

　　一中西边有条乌河，河两岸县政府近年规划成了绿化公园，西岸公园季怀冬读高中时就落成了，如今被广场舞大妈们霸占着，东岸公园是这两年新建的，比对面的更大环境也更好，翠树环绕里建了篮球场和羽毛球场。
　　季怀冬在球场外弯腰锁车的时候，听见里面夹杂在运球传球声里的高笑：“哟，这不是季老师么，是什么东风绊住了您，让您有脸六点钟约了我七点才舍得露面啊？”
　　朱放是带家属来的。
　　祝薇薇坐在看台上听闻笑着回头，跟着唱和：“东风哪绊的住他呀，必定是春天里遍地冒出的花花草草把他给绊住的！”
　　朱放念书时就觊觎祝薇薇鲜为人知的美色，谢师宴上借酒胆表白结果人家根本没搭理他。好在朱放人丑但脸皮厚，不怕失败经得起挫折，锲而不舍追了四年，终趁着祝薇薇阅尽情伤心灰意冷将其一举拿下，拐回了家，藏在镀金屋里使劲地疼宠。
　　季怀冬锁好车，从旁面的球门走进来：“狼狈为奸说的就是你俩了吧。”
　　球场上每逢周六日人都不少，街灯下三五一凑挥洒着热汗、吆喝火热成一片。
　　祝薇薇捂着嘴笑得直摇头：“听听，听听，文化人骂起人来就是讲战术，恶人先告状嘿！”
　　朱放站在篮下投了个三分未中，回过头朝她打了个响指：“这算什么，他还擅长睁眼说瞎话仗肚子里有洋墨欺人呢！拿鸟语喷苏绍瑾，喷完非说是夸老苏的，叫人家鞠躬道谢是吧？”
　　季怀冬站在看台边脱了外套热身：“谁说我骂他了，你又没看见，我就是夸他的。”
　　朱放呵了声，把球朝他怀里一抛：“姜爱玉说的。哎呀别磨磨唧唧，赶紧的，打球！”

　　二人活动开筋骨打了半个多小时，季怀冬一个三步上篮甩了球说不打了，饿了。朱放手刚热，不乐意。看台那边祝薇薇早不耐烦了，站起身叉腰瞪眼骂，哼哼唧唧干什么！吃饭！
　　出了球场直奔马路对面的烧烤店，叫上一桌荤素串儿再开三瓶啤酒，终于坐下来后三人边吃边闲聊起来。
　　季怀冬嚼着烤茄子看了眼祝薇薇：“哎，上次你在群里说老王家里遇白事了，什么事啊？”
　　祝薇薇咬着羊肉串一愣：“我没说呀。”
　　季怀冬：“去年八月份，跟胡萌萌说的，在班群里。我送考的时候闲着没事，翻聊天记录翻到的。”
　　他这一提醒祝薇薇歪着脑袋想起来了：“哦那事呀，那不是我说的，是萌萌告诉我的。”
　　朱放抢过服务员放在季怀冬手边的一盘两串羊弹，季怀冬斜他一眼，继续朝他媳妇嗯了声：“到底怎么回事？老王家谁走了？”
　　祝薇薇摸着下巴苦思，刚做的美甲灯下金闪闪地十分刺眼：“嗯……好像是老王外公吧……”
　　“不知道别乱说，”朱放快速扫荡完羊弹爪子又伸向羊腰，嘴巴吧唧吧唧不打顿却一点儿不耽误说话：“他家老爷子在咱们班毕业那年就走了，去年的是他爸。”
　　“啊？”祝薇薇惊讶。
　　季怀冬也意外：“真假的？”
　　朱放嚼巴嚼巴一口咽下：“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车祸。”顿了顿打了个响指又道：“哦，是苏绍瑾跟我说的，他爸好像去参加了追悼会，你要想知道详细的你问老苏。”
　　季怀冬默默放下签子：“嗯，我就是看到了，问问。”
　　朱放拿起啤酒瓶点着头：“不过真要去问老苏估计他知道不了多少，就他跟他家那关系，啧啧，够呛。”
　　季怀冬心里有数，垂下眼默默点头。祝薇薇咬着嘴唇这时才缓过劲来，抬起眼皱眉问朱放：“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啊？”
　　“就去年，好像八九月份吧。”
　　“啊，”祝薇薇一脸心疼，摇头喃喃道：“上半年订婚刚吹下半年就碰上这种事，唉，祯哥也太惨了……”

　　小高考结束后，推迟的月考即刻提上日程，好不容易熬过月考，眨眼期中又来了。
　　自打在摸底考试中小露了一手押题的本事，再经月考、小测数次练手，季怀冬划重点、押题神功渐成，得手下见识过神奇的两班学生们明里口尊季神，暗里直唤季偷。偷过命题人办公室钥匙的偷。
　　学校备考日程骤紧，季怀冬近来私事也颇多。
　　季母将物色儿媳的大权正式委托给她姐姐、季怀冬大姨后，大姨不负期望，相亲对象的小简介很快便如雪花般铺天盖地飞来。兴奋的季母上班躲懒的功夫全沉浸在漂亮姑娘照片里无法自拔，可优秀者实在众多，季母捧着一沓相片是这个也喜欢那个也满意，左右不舍，最后着急上了火，干脆拍板，选什么选，都要，都去相！
　　于是，小高考之后，季老师的课余时间便被没完没了的相亲局占满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季怀冬欲哭无泪。痛定思痛后，把搬出去单住的念头又翻了出来，并直接上升成当前最紧要任务，付诸行动。
　　这个想法季怀冬刚工作那会儿就有了，不过事多一直拖着。当时苏绍瑾听闻，还曾大方表示他市中心的豪宅可以免费给他住，并嬉皮笑脸表示，随便带小男生过夜，他不介意。
　　季怀冬回复，滚。
　　苏绍瑾家季怀冬常去，嫌远，不是很满意，上下班路上红绿灯还多，麻烦。
　　现成的不想住，季怀冬只好托朱放替他留意。朱放在中介上班，有这方面的消息，之后几次见面也带他去看过几户，但都不大称心。
　　就这么从三月初拖到了四月末，季怀冬媳妇、房子辗转相看俩月一个没成，只不过前者是幸好幸好，后者是哎呀遗憾。
　　两样事无一不是需费精力、时间的，加之学部的安排，手上其他更非时间精力的外快，季怀冬近来确实忙的有些晕头转向了。只是季怀冬忙，老王似乎更忙。
　　打小高考后，季怀冬便鲜少在学校遇见老王，偶尔联络几次，对方消息回的也不是很积极，所以，当再坐进同一间会议室，季怀冬好好关心问候了他的老师一番。

　　五一跟期中凑到一起，学校就怕学生们小长假过的太好了。
　　印证了季怀冬的猜想，高二部在放假前特意开了次班主任会议，反复强调各班老师回去后务必再三叮嘱学生们，五一不要过的太开心。过完了五一回来还是要考试的，考完了试紧接着一定是要开家长会的，家长会结束以后回家家长总是要有些行动，这行动是抚摸还是巴掌，主要还得看五一过的是不是太开心了。
　　这是一个闭环。
　　张老师家里可能真的事比较多，再一次将季怀冬堵在二十三班讲台边时，脸皱的比上次还苦。季怀冬苦笑都快笑不出来了，牵强应下。

　　身后空调呼呼吹着凉风，台上陈主任没有起伏的念稿子声亦很催眠，季怀冬斜眼瞄下身旁合眼睡得四仰八叉的老王，默默坐直了身子。
　　天气热了，老王最怕热，早早换上黑色的薄衬衫，衬衣袖子半卷，露出的白皙小臂，松松搭在圈椅扶手上。小会议室内挤了二三十人，左右局促，于是，季怀冬只消稍稍一动，便会不小心触上一片冰凉。
　　陈主任话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润喉的功夫，眼镜片后一双厉眼就无声息地盯向老王这边。季怀冬再直直背往前坐坐，企图不动声色挡住老王。
　　陈主任水杯抵在嘴边，眉头不悦地一皱，轻咳一声，然后，满会议室的脸齐刷刷全应声转向了过来。
　　见没办法再遮掩了，季怀冬只好放下手中的笔，悄悄滑到会议桌下扯了扯老王的衣袖。老王轻哼了声，头转向了背朝主位那边，仰露着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下，睡得更沉了。
　　季怀冬垂眼盯着，抿了下唇。
　　他不醒，陈主任便盯着不放人。
　　季怀冬只好硬着头皮再穿过靠在一起的两把圈椅扶手，去抓老王悬垂着的惨白手腕。
　　指尖传来细腻冰凉的触感唤醒了多年前的记忆，酷暑难耐的夏天，耳边的蝉鸣，篮球触地的声音，冒着水汽的冰镇汽水，开到极低呼呼作响的空调，还有不存在的蜂蜜柚子茶的味道……那个夏天真实又不真实的回忆在季怀冬愣神的一瞬翻腾涌上。
　　吞了吞口水定定心神，季怀冬环住那消瘦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这次老王醒的很快，手指动了动，紧跟着睁开了眼。
　　季怀冬收回手，夏天的光景也跟着迅速收缩回脑海深处，再眨眨眼，面前还是坐满板正面孔的沉闷会议室。
　　稍微倾斜身子，季怀冬靠近老王低声道：“老师，别睡着了。”
　　老王唔了声，手肘支着扶手撑起上半身坐正了。季怀冬坐正身子坐回去，台上陈主任清了下喉咙终于又继续开会了。

　　散会后，季怀冬整理着面前一个笔记本一支笔磨蹭到人走光，老王同陈主任在上面说完话，转头就看见他的小学生乖乖立在会议室门口。
　　“等我呢？”
　　收拾了东西走出会议室，老王对季怀冬笑笑。
　　“嗯，”季怀冬垂头忙跟上：“等您请吃饭。”
　　“嘿，”老王回头眉一挑，乐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课铃响起，校园内再次静下来。午后阳光透过落地大玻璃墙洒在行政楼西楼梯间干净的台阶上，不远处就是篮球场，球撞上水泥地面砰砰声伴着奔跑、呼喊，虫鸟啼鸣，楼前花园的潺潺流水流进静而又静的午后楼梯间。
　　老王走在前面，后脑微翘的一撮黑发被镀上一层金黄，随着脚步小幅摆晃。
　　“下午还有课么？”
　　季怀冬摇头：“没了。”
　　“那晚自习呢？”
　　“也没有。”
　　老王手插在口袋里，回头朝他笑下：“那老师就今晚请你，省得你老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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