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季怀冬始终恭敬笑应着，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目光追随直至那背影消失在西小门外，才又忙收回视线迈步上楼。

　　当真久不锻炼荒废了，从一楼到四楼，季怀冬跑得气喘吁吁心狂跳，大步穿过天桥回到七班后门还未缓下来。
　　但饶是如此，也未妨碍到他进门就逮着俩传小纸条的。
　　蒋珈那个敦实的小胖子同桌王智宇，双手摆得都快出重影了：“不不不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季老师自认随和好说话，想不明白孩子怎么怕成这样了，捏着粉红小爱心朝他笑了下：“手挺巧啊。”
　　瞅着眼前和善的笑容，王智宇头摇得更快了：“真不是我的季神！”
　　满教室眼巴巴都在等着瞧热闹，季怀冬扫了眼，将小爱心放进大衣口袋，转身走上讲台：“这节课自习政治，下课前十分钟范老师会过来答疑。”
　　热闹没看成教室里失望了一大片，哗哗翻书的声音都带上了郁闷与遗憾。

　　开学前开年级大会时姗姗来迟的老王曾让昏昏欲睡的季怀冬眼前一亮，在对未来所有的可能里他选了让人大跌眼镜的那个，回家的半年乃至正式上班到了现在，季怀冬对于当初的选择、如今的生活的迟疑从未曾停过，可今天，再见到老王，他是真的高兴。
　　意外地高兴。
　　也是半年来难得的、抑制不住的高兴。

　　因为这一份愉悦心情，思维受到感染跟着也活跃起来，季怀冬坐在讲台后打开蒋珈课前拿来的他的超薄本，找出上周姜婕发的文件包，两节课一气呵成连翻了两遍小文章。
　　放学铃响时季老师的好情绪还在持续，眉眼染着春风回到办公室，含一颗桌上的巧克力收拾好背包，往肩上一背又一阵春风似的刮出了办公室。

　　中午到家，季母早剩菜冷饭配着臭脸候在饭桌上候着多时了。
　　上周末季怀冬赴了场相亲局。女方是季母单位同事的女儿，郎才女貌，两家都很看好。席间二人亦相谈甚欢，本应就此落个良好开始却在结账时除了岔子。季怀冬抢着埋单，拿到账单后却杵在前台愣住了，反复跟前台确认了三次后，扭头同已经很尴尬了的女方商量：“要不，AA吧？”
　　女生当时没表示什么，直接付了钱，走之前僵着笑还寒暄了两句，可到了家就对她妈摇头，说怎么也不行。
　　季怀冬相亲不成也不是第一次了，季母早被打击习惯了，难受了两天也就忘了这事。可她忘了，对方妈妈却忘不了，偏女方的妈妈、季母那位同事不饶人的嘴还是出了名的。
　　陈会计原就是个无事也要掺和三分的人，如今事落在她闺女头上了，她怎憋得住。这些天来，季怀冬抠门、妈宝、自私小气的形象经过陈会计一张巧嘴绘声绘色的痛诉，算是在季母的单位和朋友圈子里落了实了。碍着情面，知道她厉害的人最多嘴上同季母玩笑、打趣再宽慰两句，可私下里，相亲圈子再无人给季母牵线合适对象也是事实。季母怎能不气。
　　她气同事空口白牙夸大诽谤，更气季怀冬干的那些事！
　　眼下，儿子一口剩菜搭配一勺冷汤都能吃的津津有味，季母双手胸前一抱，更生气了。
　　“你怎么想的啊季怀冬，就准备这样下去了？”
　　季怀冬咽下嘴里的菜，夹了块肉放进季母碗里，哄：“需要怎么想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气了。”
　　季母一股气“腾”上来，堵住心口：“还不是什么大事，现在都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季怀冬！”
　　季怀冬起身去厨房用微波炉给他妈热汤：“那就不要人家介绍。”听见拍筷子的声音，又忙补道：“而且陈阿姨的口舌无人不知道，成不成都是要说的，我以为你心里有数呢。”
　　看着儿子走回来重坐下，季母叹口气，拿起筷子：“我就是气不过她空口一张嘴到处乱说，说我就罢了还说你，说你白读那么多年书，读的人都呆了。还说她看博士生也没什么能耐，到头来还不是回家当老师，跟女孩子吃饭钱都舍不得掏，不就是个体制内的工作么，谁家不是似的，拿的还没她家闺女多呢……你说我能不气？！你还吃！”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季怀冬放下碗筷不吃了，起身往厨房走。季母又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凉凉道：“让她这么到处一宣扬谁家还敢跟我们家相亲啊。”
　　“那正好，”把汤放到季母面前后季怀冬没再坐下，抽了张纸擦嘴：“不相就不相了吧。”
　　这可不行，季母瞪他一眼：“出去上了七八年学也没见你往家带回过一个对象，不相亲你上哪找去？不行，过两天我跟你大姨陪蕙蕙做产检，到时候跟她说一声，还是得叫她给你留意着。”
　　季怀冬没再接话，见季母端起碗开始吃饭了，伸手拿过一旁椅子上的背包：“妈，我下午还有课，先回学校了。”
　　“嗯？你不午休一下啊？”季母捧着饭碗回头。
　　季怀冬摇头，走到玄关换鞋：“办公室趴一会就行了。”
　　季母咀嚼着菜没吱声，等听见开门声时，才夹着菜又随口问了一句：“零钱够用么？”
　　季怀冬啊了声，拿上钥匙出门：“我有外快，够用，你别听了闲话争强好胜，给我说出去了就行。”
　　季母鼻子里哼了声懒得管他，季怀冬轻轻一笑带上了门。

　　午时的校园很安静，车棚里只有教师区零散的停了几辆车，季怀冬锁上电瓶车走出车棚在阳光下站了站。校区里遍种花木，就教学楼与车棚之间的小道一侧便扎满了紫叶李，紫红色的叶子闪着刺目阳光鲜艳成一片。季怀冬记得待到紫叶李花期时，轻风一卷便能卷出漫天粉色花瓣，遍地红白校服一跑，老套却确实是副青春洋溢的校园景。
　　沿着一路紫红走到高三楼前，教学楼东西两侧的楼梯大门锁着，季怀冬只能从对面办公楼进去，上到五楼，走过天桥走廊回到了曾经高三班级的教室门口。窗户里是堆砌起高高书堆的杂乱教室，墙角的摄像头后面的时钟，季怀冬环顾下来没几分惆怅反而全是陌生违和。
　　圆钟变成了方的，窗帘似乎也不是模糊记忆里的款式了。
　　凉风从衣领钻入，背靠着瓷砖围墙发了好一会儿呆的季怀冬打了个激灵，紧了紧风衣领口直起身来，沉默着原路返回。
　　下午看完二十三班的自习，季怀冬被他们班主任张老师堵在了门口。
　　张老师近来家里似乎颇有些事，三番五次找他代课，如今皱着张苦脸拜托小高考两天替他跟车时，季怀冬早没了脾气。
　　张老师满面堆笑等着，季怀冬不好拒绝，问了问班上的情况便点头应下了。

　　傍晚在家吃完饭，迎着晚霞回到学校，季怀冬趁晚自习前休息的空隙，把蒋珈叫到办公室外的小阳台上聊聊。
　　蒋珈这小丫头颇有些小聪明，围着季怀冬跑前跑后一个多月，早摸清了新来的这位小老师脾性。这位季老师也就瞧着平易近人，实则不大爱管事，更不爱管课堂外的闲事。于是，她甩着马尾大方承认道：“是，季老师，那封情书是秦贺写给我的。”
　　她认得干脆，可忘了不爱管不等于可以不管。
　　季怀冬点头：“不耽误学习么？”
　　蒋珈仰起头反问：“季老师，您的高中回忆里不单只有学习吧？”
　　问得天真，问得无畏。季怀冬点头：“对，还有咬牙与坚持，和追忆往昔时的问心无愧。”
　　蒋珈偷偷撇撇嘴。
　　季老师也知道话难服人，笑笑：“学习有无用过来人更有话语权，不要为了反驳老师而反对，挺机灵的小丫头，自己多想想。”
　　话蒋珈勉强听进去了，可嘴上还是要争上一争：“那您还不都博士了，最后还不是回小县城来教书……”
　　“县城教书不好么？”这两天总绕不过这些话，季怀冬都快笑了：“情书我会交给你们班范老师，他是谈话还是叫家长你和秦贺做好心里准备吧。行了，回教室去吧，晚自习快上课了。”
　　蒋珈垂着脑袋缓缓晃着身子没吱声，季怀冬该说的都说了，站了会儿抬脚准备回办公室。
　　“季老师。”
　　脚步顿下，季怀冬回头。蒋珈半转过身来，歪着脑袋很认真得问：“季老师，您学了这么多年，您觉着有用吗？”
　　季怀冬理所应当的点头：“自然有用。长知识长见识知古鉴今做人通透，而且……”陡然顿住，再张口，慢慢道：“而且多读了几年书，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可做的选择也多了几个。”
　　暮色四合，一盏顶灯笼罩着师生二人。蒋珈站在白墙边看着年轻的老师，老师笑笑挥手赶她回班，小丫头撅了下嘴，想着小老师说教时自个儿都很没底气的模样，马尾一甩，扭头走了。

　　季怀冬同陈老师撂下话的隔天便坐进了送考安排会的小会议室。
　　与会的是高二各班的班主任，老王拿着笔记本走过来，瞧清左手边坐着的是季怀冬时抬了下眼皮。
　　“你怎么在这？”
　　季怀冬转着手中的笔，抬头：“张老师家里有事，托我替他。”
　　“哪个张老师？”将手中的笔记本朝会议桌上一撂，老王拉开椅子坐下：“张忠？”
　　“张齐奉。”
　　“啧，”老王翘起脚哼了声：“也是个老油条。”
　　季怀冬垂下眼笑。
　　老王今天穿了件藏青色棉夹克，内里是黑色衬衫，衬得皮肤惨白，眼下两团乌青愈浓，整个人恹恹的，气色很不好。他是掐着点到的，落座后人基本也齐了，上面陈主任清了清喉咙提示安静，翻翻笔记本瞥了眼时钟，合上笔抬起头来正式开始会议。
　　陈主任的风格是开门见山，开始后季怀冬努力专心去听，怕错过了什么耽误学生。
　　送考安排安排的是小高考一天半各班的接送工作，老王年年跟高考流程烂熟于心，如今换成小高考不过大同小异。摊开的本子上记下集合地点与时间，笔一丢就开始走神，桌子底下无聊翻翻手机，朝椅背上一靠，扭头看季怀冬认真记笔记，看着看着轻哼笑了声，转开脸：“像个学生一样……”
　　“嗯？”季怀冬笔下写着考场注意事项偏头，小声问：“老师你说什么？”
　　老王斜了斜身子靠过去，手指点点桌面，压低声音：“这些，准考证上都有。”
　　湿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季怀冬心里有些痒。老王一靠近他身上的烟草味也拢了过来，熟悉的不好闻。季怀冬轻笑笑，微侧了侧脸，也靠他近些：“知道。记点笔记显得我听得认真。”
　　老王抬抬眼皮哼笑声，不以为然，重靠回椅背里。
　　季怀冬勾起了嘴角想笑。

　　虽然对季怀冬的做法很看不上，可是会议结束后二人并肩走出会议室时，老王还是忍不住关心了下。
　　“流程都听明白了？”
　　季怀冬点头：“差不多。”
　　“二十三班几个人住校？”
　　“十个人？不超过十个。”
　　“嗯，”老王点头：“文科班都在三中考，学校走读的学生占多，而且这种时候多数家长就是请假、旷工也会亲自去送考，所以坐学校大巴过去的肯定只是少数。二十三班跟我们班挨着，说不定到时候你跟我就在同一辆车上，有什么没明白的、搞不定的就找我。”
　　自己的学生毕了业也是自己的，护短是老师的天性。
　　季怀冬忙乖乖点头，掏出手机：“那老师，我存下您号码吧。”
　　老王看他一眼：“陈主任晚点会让人把所有的送考相关事项发到群里，里面有老师们的联系方式。刚才开会的时候都交代过，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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