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晚上季怀冬帮张老师看自习。
　　张老师家可能捅了马蜂窝，事儿多得一茬接一茬前仆后继不停歇，如此这般不仅季怀冬习惯了，连二十三班的学生们也习惯了。班委私下里直接称季怀冬副班，遇事不决，老班不在找副班。季怀冬干着半个班主任的活半点好处没捞着，还招人烦。
　　高二晚自习上到九点一刻。第一节课下课前，期中考试各科成绩的各项排名电子版出来了。季怀冬在群里看到消息后，指使课代表去办公室抱来了他的电脑，对着屏幕新开个excel，敲敲打打拉半天表格，借几张透视图仔细研究过手底两个班均分、变化幅度后，保存叉掉，转手点开了二十四班的数学。
　　季怀冬听七班学生讨论过，这次的数学试卷不难。参考文科重点班的均分、高分、分数分布又对比过二十四班的之后，他一颗为老王最近总迷迷糊糊而悬着的心随着意外地一个挑眉，彻底放了下来。
　　用第二节晚自习做出明后天讲试卷需要的课件，再翻一翻卷子添几笔注释，放学铃响了。
　　重回学校呆久了再换个视角，季怀冬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学生真的是这个美丽星球上一种奇妙的存在，比如他们有永远闭不上的嘴，永远听不懂话的耳朵，又比如现在……明明前一秒还老老实实各坐在椅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作业，下一秒，放学铃声刚奏出第一个音，噌噌几道影，明晃晃顶灯下半壁江山空了。
　　放个学而已，勿太激动。抱着电脑教案挤在骚动起来的学生中间，季老师提心又吊胆，打着十二分精神穿过人流走向静得瘆人的办公楼。路过老王办公室季怀冬见门敞着，朝里面扫了一眼，却只看见了同办公室的另一位老师。
　　回到四楼办公室收拾好背包锁门离开，再下到一楼不过五六分钟功夫，整栋教学楼都空了。

　　天井里零散有学生结伴往外走，中午老王载他路过的空荡金桂大道此时被结伴归家的学生们挤满，除去少部分像季怀冬一样步行的，大多都骑着车。
　　季老师耳聪目明不近视，走着走着就瞧见前方不远处，人群中几个男生身形一晃车头一转，人不知鬼不觉就转进了路边的小树林。他偏头随之一看，枝桠模糊间隐约一片橙黄果实坠满枝头。眼不见为净，季怀冬马上转回头，埋头向前走的同时很为今夜学校即将流失的资产心痛。
　　叹完枇杷，季怀冬想到待会路过水果店要买些山竹回家。
　　上午胡萌萌来消息，问昨夜怎么会跟王祯同车离开，季怀冬没回。隔了没半小时，苏绍瑾那个八婆便不负所望跟着来打听。
　　胡萌萌大嘴巴的本事打从高中认识以来就没让季怀冬失望过，只不过她是好奇关心，苏绍瑾却是太好奇关心。
　　其实租住在高中班主任的家里也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收到苏绍瑾消息后，季怀冬立刻回复了胡萌萌。且只回复了胡萌萌。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季老师，季怀冬下意识张望。南门路灯下，蒋珈骑在电瓶车上咧着嘴正朝他挥手，见季怀冬隔着人海点了下头，小姑娘立马笑开，很开心地又喊了声老师再见，之后跟同伴一起被淹没在人群中。
　　季怀冬耳聪目明不近视，短短一瞥认出了她骑着山地车戴着口罩武装严实唯眼神不善的高个子男同伴，脑袋上那一头锡纸烫很眼熟。

　　锦绣苑因为离一中实在近，北门外一排门面房心照不宣皆做起了学生生意。水果店老板天天酸在自家门口，看看左手文具店眼红得不行，瞧瞧右手奶茶店悠悠长叹，仰头望明月刚准备发两句感慨，余光中近来常光顾的新客步伐轻快撞了进来。
　　季怀冬捡了山竹、樱桃、果冻橙，又在老板热情地“新鲜的草莓、杨梅要不要再来点”推荐怂恿下，称了点杨梅，四五个塑料袋一勾，拎回了家。
　　刚打开门就听屋内哒哒哒一阵扫射声，季怀冬进屋抬眼见老王一身清爽短袖大裤衩坐在电脑桌后，正翘着二郎腿咔咔咔砸键盘。软趴趴的头发随着激动的动作上下摆晃，斜叼着烟打游戏打出了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沐浴后的清淡香味已被呛人的烟草味掩去大半，电脑桌、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又堆满了烟屁股。视线可及之处，玄关、客厅乃至餐厅早不是下午出门前季怀冬简单收拾了下的模样了。
　　放钥匙换鞋，季怀冬卸下双肩包随手往沙发上一放，问：“你没去上晚自习吗？”
　　王祯刚好看他，也很吃惊：“你去学校了？”
　　季怀冬嗯了声，拎着水果往厨房走：“张老师家里有事。”
　　身后传来老王很不屑的一声切，季怀冬笑了。
　　洗了一半的樱桃和杨梅再放上两个山竹，余下收进冰箱，季怀冬端着果盆出来放到王祯手边，转身回房间拿睡衣冲澡。
　　王祯没再客气，凭余光捡了颗最大的杨梅就往嘴里送，结果片刻分神下一秒惨遭一枪爆头。
　　季怀冬走进卫生间听见客厅里懊恼地恨恨啊了一大声，笑下，正打算关门，外面伸了个懒腰开始说话了。
　　“季怀冬啊，听老师跟你讲，没有必要觉着自己是新来的，就对那帮老油条们百依百顺。世道艰难，学校里那些早修炼成千年王八万年龟的人精个个脸皮城墙厚，让一让分分钟能飘出大气层与太阳肩并肩。你等着看吧，以后张齐奉家里的事，只多不少。”
　　季怀冬站在盥洗池前挤牙膏，闻言笑，扭头朝外问：“老师，你今晚怎么没去看晚自习啊？”
　　“嗯？我调课了，”似乎是要与张齐奉之流划清界限，王祯捏起颗樱桃送进嘴里，咀嚼着含糊又补到：“上周调的。”
　　扭头吐了核，王老师活动手指，重握上鼠标，准备再杀一局，意识到这个话题就到这儿了，季怀冬笑着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洗完澡出来季怀冬连带着王祯扔在卫生间脏衣篓里的衬衫长裤一起提到后阳台，倒进洗衣机，调好模式时间按下启动后，去厨房找水喝。王祯从卧室找出副耳机，等下一局的间隙，剥着山竹看见季怀冬拎着脏衣篓走过来又走回去，突然哦了声想起：“以后你洗你自己的，用不着捎上我。”
　　后阳台洗衣机嗡嗡嗡转，季怀冬喝着果汁从厨房走出来，坐进沙发，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调台：“没事，顺手一下的事，单捡出来反而麻烦。”
　　王祯咬了口甜丝丝的果肉没再说什么。
　　电视里在放《父母爱情》，王祯翘脚晃着转椅跟着看了两眼，咽下嘴里的果肉突然道：“要不你别给我房租了吧，以后家里的卫生你稍微留心下。”
　　阿姨请了小半年假回来后带了些特产和他平日里喜欢的零食上门，王祯以为她家里的事解决了，继续回来工作，却没想阿姨见乱顺手打扫完屋子才说是来道别的。
　　王祯半天没消化掉阿姨的话，愣愣点头哦了声，扭头回卧室拿出钱包，非要私底下再给人家结一个月的钱。
　　后来家政公司也联系了他，问另安排一位如何？两三年的相处走了便断了，王祯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不想再从新开始了。
　　季怀冬靠进沙发里，盯着电视摇头：“本来也没多少，连这点都不要了，我妈该更不好意思托您照顾我了。”
　　王老师执鞭十年最擅长就是照顾学生。他扔了山竹壳、核满桌找抽纸：“这话说的，不给钱就不照顾你了？哎，茶几上抽张纸给我。”
　　“嗯？电脑桌上有啊，”季怀冬愣了下，回头：“书架第一层，不是不是，那头，后面，那个文件夹后面。”
　　王祯照着指示在碟架最下层两个文件夹后面找出一包抽纸，忍不住抱怨：“真的，你以劳抵薪吧，才几天，我家让你收拾的我都不认识了，这份才能不能浪费。”
　　季怀冬假装听不见他的嘀咕，转回去继续看电视，嘴角却控制不住偷偷又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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