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整场饭局季怀冬强颜欢笑地比王祯还明显。
　　因为朱放他们是王祯工作后带的第一届，经年相处感情更深些，逢年过节短信问候是基本，毕业后回到X县的几个三五不时也会聚一聚，如今小一年再见，大家喝得都有点儿多。
　　散席后外面又飘起了小雨，老王叫了车后等在门厅，张望着在人堆里找季怀冬。
　　“祯哥你怎么走啊？我老公开车来接我，顺路送你吧，”胡萌萌挺着最大的肚子扯着最亮的嗓门，扶着腰下楼一眼望见了老王。
　　看见季怀冬扶着胡萌萌穿过吵闹的大堂走过来，老王忙把靠里的地方让给她：“不用管我，我叫车了。”说着，看季怀冬：“你跟我一起走？”
　　“嗯。”
　　“哎？你们怎么同路？”胡萌萌好奇。
　　王祯啊了声刚张口解释，背后突然杀出四五个哭哭啼啼的烂醉男青年，几人喝多了管不住嘴巴跟泪腺，抓过老王来就给团团围住，靠肩埋胸、泼皮赖脸撒酒疯，五个人八张嘴，又是关多余的心又是诉生活的苦，眼泪鼻涕唾沫星子乱飞，乐坏了一惊之后围起观的胡萌萌，也嫌弃坏了挣脱不开的老王。
　　胡萌萌老公跟网约车前后脚到。老王眼尖，远远一眼瞄清车牌，赶紧扒下烂泥似糊在他身上哎呦苦叹的朱放，边招手叫祝薇薇边脱身寻又不知哪儿去了的季怀冬。好在季怀冬高个子好找，稍一扫眼便见人正站在门边低头按手机。王祯从张牙舞爪的醉鬼堆里艰难脱身，招呼了声季怀冬就吓得赶紧往车里钻。

　　从书香门第到锦绣苑，王祯与季怀冬分坐前后排又是一路无言。
　　车停楼下小雨变成了中雨，王祯结款下车，埋头就往雨里冲，三两步冲进楼洞衬衣还是被打得湿透，沾黏在身上十分难受。进了楼洞躲开迎面打糊了眼睛的雨，王祯跺脚扯扯衣服又拍了拍头发。季怀冬下车就跟在王祯身后，没想到他会停下堵在门口，走神一时没留意，再抬眼已躲闪不及，直直便撞了上去。
　　“啊…嘶啊，”一米八大几的大个子撞上来，王祯没防备，踉跄两步，下意识抬手臂保持平衡，蹭到了墙角。
　　季怀冬吓一跳，慌忙中先揽过人再撑扶住墙面，勉强稳住就听见王祯抽气，紧张地又手忙脚乱退开：“怎么了？撞着你哪儿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起，昏黄灯光下，王祯右小臂内侧长长的一道红色划痕十分刺眼。
　　“操，破皮了，”王祯皱眉龇牙，刚刚撞那一下还挺疼。
　　季怀冬眉头皱的比王祯还紧，抓住他手腕拉过来，凑到眼皮子底下，借光仔细查看。太仔细了，仔细得王祯有些受不，觉着季怀冬小题大做，挣开了往电梯旁走：“小破皮而已，回去水冲一下就行了。”
　　季怀冬沉着脸跟在他身后：“至少涂些碘酒。”
　　按下电梯，王祯翻过手肘皱眉撕掉破皮，本想说不用，可余光瞅见跟过来的丧气脸，怕学生自责，吹了下伤口改道：“随便。”
　　到家王祯甩了鞋便直奔卫生间去冲洗伤口，冲到伤口泛白关上水龙头，脱了一身酒浸雨打的衣服顺便进浴室冲了个澡。洗完澡一身清爽，王祯裹着浴巾回卧室换上睡衣，再出来听到客厅里有动静，走过去瞧一眼，见季怀冬正蹲在电视柜前翻找药箱。
　　五月天渐热，王祯怕热，早早换上松软的短袖居家服，拿着毛巾白嫩修长的腿一蜷坐进沙发里，反手研究被热气蒸成粉色的伤口：“找个创口贴一贴就完事了，血都没流。”
　　季怀冬仍穿着半湿的衬衫，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地像霜打蔫了的小青菜，拎着小药箱走过来，坐在王祯面前的茶几上，衣袖半挽，翻出棉签和碘酒：“老师，手。”
　　王祯老实把胳膊一伸。

　　窗外雨越下越大，屋内却很安静，头顶柔和灯光笼着师生二人。王祯头发长了，沾了水软哒哒贴着后颈往衣领里滴水，打湿背后一小片干爽衣服。他刚洗完澡，周身淡淡的皂香清香压住了呛人的烟草味儿，皮肤粘着热水冲过的余温。
　　热气一蒸，酒意上头，王祯眯眼打量起灯光下握着他手腕轻轻上药的学生。头发半湿耷拉，抿紧着嘴微垂着眼，安安静静，小心翼翼。浸湿碘酒微凉地棉签头触及伤口轻柔地叫人察觉不到，偏学生还怕他疼，轻点两下便要吹一吹。
　　关心的方式纵有千般不称意万般不顺心，王老师到底是曲解了学生们心里始终存有的好意与善良。

　　其实上药这点小事王祯自己就能行，只不过学生一整晚闷闷不乐，王祯又底气不足，怕再拒绝两次，季怀冬下一秒能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工作快头十年，王老师最对付不了的还是这类心思敏感又细腻的。

　　仔细涂抹完碘酒，季怀冬扔掉棉签翻找出张创可贴，撕开贴上。
　　贴完创可贴老王可算抽回了都快举酸的胳膊，抬起在灯光下凑近了一看，笑着表扬：“不错，贴的真整齐，一点褶子都没有嘿。”
　　学生可能还没从小情绪里走出来，面上无甚喜色，只垂着眼收拾药箱。
　　王老师明白，需要时间嘛。起身拍拍他肩头，和蔼关心：“老师先去休息了，你也不要熬太晚，明天还要加班。”
　　“嗯，好，您早点睡，”季怀冬抬眼。
　　王祯一笑，笑的甚亲切：“行，那你早点休息。”
　　说完，转身抬手擦着头发四平八稳晃回了房，“哐”倒床上。
　　半分钟后，又爬起来，“啪”关上了门。

　　窗外雨一直下，季怀冬坐在茶几上收拾着收拾着突然就不想收拾了，垂头呆坐半晌长长出了口气。连绵雨声萦绕耳畔，脑海中最后一次见面时姜爱玉的笑靥挥之不散。
　　那天见面，姜爱玉始终挂着如往日温柔的笑，眼里藏不住的情绪却叫季怀冬心里一震，如梦方醒。姜爱玉问他：“怎么办呐，我想留校欸。”
　　扔在沙发上的手机震了两下，屏幕上弹出苏绍瑾迟了半个多小时的回复：真的，姜婕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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