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原卖草药[剑三]

　　顾师妹发了话，叶芳廷就不用再每日闲着了。
　　因为他的伤势，北上的队伍本就已经耽误了些时日。顾师妹说他能动了，他立马安排之前住下的

　　那些藏剑弟子，收整东西准备明日出发。
　　这时候，大概属叶寻最郁闷了。

　　从吃过午饭，他就坐在门口，看着二宝玩他那两个石头子儿。
　　我才从外面送了药回来，就见二宝又把他的石头子儿藏起来，还不忘拍拍叶寻提醒他一下。

　　“功夫练了吗？成日只知道在门口玩。”
　　“练了练了，师父你看。”
　　二宝一边回答一边拿起地上的竹枝笔，煞有介事地在我面前比划。

　　我拍拍他，让他到一边闹去，转而看向了叶寻。
　　这小子这么一副忧愁模样还是挺少见的。真想给他画下来让他自己瞧瞧。
　　不过有点可惜，我那画功和医术不相上下，实在是不忍再伤一次叶寻的心。若这小子看见我画的他那样子，一个想不开跳了城外那汾河里，我可就犯了大错了。

　　“怎么了？”
　　听见我问他，叶寻抬头瞅了我一眼，然后又恢复了他一开始的坐姿，眼神看向望不到尽头的巷子。
　　我见他没吭声，又问了一句：“我这安逸，你要是不想走，可以直说。”

　　果然叶寻这回应声了。
　　“也就你能说出这瞎话来。”
　　“我向来只说实话的。”
　　“你可得了吧。”

　　“是不是因为顾师妹？”
　　叶寻瞟了我一眼，又没应。
　　“我就说，我向来只说实话。”
　　“裴卿你药材都晒好了？这么有闲情？”

　　我看他又成了炸毛鸡，于是干脆挨着他坐下。
　　“说真的，你怎么跟我师妹交代。”
　　“我不知道。”叶寻难得的语气里都是落寞。

　　“你们去雁门，然后去哪？回藏剑？”
　　“大概吧。师兄说把那些兵器送到雁门，大概还要在那边住几天，然后再启程回扬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出来。”
　　“洛阳失陷了，枫华谷也打起来了，也不知道你们回来时太原是怎么个光景。”

　　“说什么胡话呢。那狼牙兵迟早都得被我们打回老家去。”
　　“就你？可得了吧。看见二宝没？”我指了指身后拿着竹笔手舞足蹈的二宝。
　　“怎么？”
　　“你们俩那点水平，还真是一样一样的。”

　　“裴卿！几天没切磋你是不是皮痒痒？”
　　叶寻做势就要来跟我切磋一把。
　　“得了得了，我那草药还没弄明白呢，你跟二宝玩吧。”我起身，往院内走去。

　　“诶？”叶寻忽然叫住了我。
　　“裴卿，你那支笔呢？叫啥名来着？嗷……墨颠，是叫墨颠吧？我才发现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拿出来过。”叶寻一脸古怪地走过来，上下打量。

　　墨颠。

　　好像很久都没再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久到我都有些忘了。
　　当初就好像形影不离的伙伴，没想到也这么久不再用过了。

　　“太原城又不打仗，用不着它。收起来了。”
　　“稀奇啊。你那么宝贝的东西，忍心它落灰？”

　　叶寻是藏剑山庄的人，他们藏剑的人，对兵器好像有种异于常人的执念。比如叶寻不管到哪，总会背着他的两把剑。轻剑游龙，重剑无锋，他以前就跟我说，要背起了两把剑，才算是完整的藏剑弟子。
　　而对兵器而言，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再无用武之地，被束之高阁了吧。

　　“不忍心落灰，难道拿出来打你？”
　　叶寻撇撇嘴：“你还当真啊！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随便问问。我觉得你那支笔甚好，要是真的不用了，怪可惜的……”

　　我就知道叶寻不会和我打。他那三两下，早在洛阳就被我摸得透透的。十有九胜，输的那局我记得是第一局，叶寻一反常理，突然来了一招“风来吴山”。
　　不过墨颠，也许真的挺可惜的吧。

　　这天晚上的饭吃得有些不是滋味。叶芳廷的伤好了些，他们立马定了明日早晨出发。战火连天的，这些事情自然不能耽搁，二宝虽然舍不得这两位大哥哥，可他也不敢说什么挽留的话。
　　连二宝，都明白这道理了。

　　乱世之中本就聚少离多，心有无奈，也别无他法。
　　只希望我们这些微末的抗争，能换来一个安定的结局，也算对得起曾经离开的人，对得起战场上喝过的酒了。

　　不过我还是有点意外，二宝这个小没良心的，竟然还哭了。

　　“怎么了二宝，谁欺负你了？告诉叶哥哥，叶哥哥给你报仇！”叶寻就坐在他旁边，发现这小鬼头有点不对，他当先就搂住二宝的肩膀，拍着胸脯做保证。
　　二宝没说话，摇了摇头，眼泪啪嗒掉在了桌子上。

　　叶芳廷看向我，似是在询问出了什么事。
　　我有点茫然地看看他。我也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怎么了。下午还舞刀弄枪地和叶寻两个人打成一团，怎么晚饭就开始哭了？

　　“二宝，男子汉大丈夫，哭算什么事？你就说谁欺负你了，看叶哥哥来一招云飞玉皇，再来一招夕照雷锋，打得他满地找牙！”叶寻举着拳头说得兴起。
　　二宝往日里也会笑他几句装模作样，今天却一声不响，仍旧低着头。

　　叶寻也看向我：“二宝怎么了？是不是你罚他了？”
　　我跟他摇摇头：“他一下午都跟你在一块。”
　　唉，这小子也不知是想起什么了。

　　“二宝，有什么事，要不然跟师父说说？”
　　二宝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眼睛里盈着泪，好像把睫毛也打湿了。
　　他看看我，又转向叶寻。

　　“叶哥哥，你们走了，还会回来看二宝吗？”
　　叶寻被他问得一呆：“二宝瞎想什么呢？叶哥哥肯定会回来啊。叶哥哥还要教你剑法嘞。”

　　二宝听了他的话，好像更加控制不住，他抽噎着声音说着：“二宝的娘也是这么跟二宝说的，可是娘再也没回来，爹也没回来，哥哥也没回来。”
　　这次连我也惊住了。
　　“二宝在冷风里，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村子里的人都走了，他们说外面打起来了，有坏人要杀人。二宝只剩一个人，他们谁也没回来。”

　　那还是，今年冬天。正月里的潼关没有一点年节的样子。
　　二宝他们村子确实只剩他自己了。
　　我以为他并不知道那时枫华谷的惨淡。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二宝扑在叶寻怀里，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寻显然也被这一下吓到了。他手忙脚乱地拍着二宝的后背，好像想说点什么，又没再开口。
　　叶芳廷也放下了筷子，他蹙着眉，神情亦有些落寞。

　　原本该是最天真灿烂的年岁。我虽做他师父，却太过失职。这些事不知道在他心里压了多久，今日才爆发出来。
　　我亦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一个孩子，只能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二宝不哭，哭成花猫了，可不好看。”叶寻絮絮叨叨起来，“你昨天还跟我说，要做天下第一风流的大侠呢。你看话本里那些大侠，哪个哭鼻子的。”

　　没想到叶寻还有这么个安慰人的本事。
　　放在平时，我也不免又开口打趣他，可今日，我却只能苦笑。

　　叶寻永远是笑着的，开心的，可是谁又知道他曾经也有过像二宝这样的岁月。
　　二宝的爹娘兴许还活着，也许哪一天战事平了，还能再找到。可叶寻的爹娘，确确实实地已经故去了。

　　他对二宝说的话，也许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吧。

　　也许是哭得累了，也许是叶寻的话起了作用。二宝渐渐止住了哭声。
　　“那叶哥哥，嗝，你可要说话算话，嗝。”他有些蛮横。可我却好像理解了。

　　“你叶哥哥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你好好跟着你师父学功夫，等下回见了，咱俩切磋一把。谁输了谁拿银子买糖糕。”
　　“那说定了，不许反悔。嗝。”二宝伸出手来。
　　叶寻的大手拍在他的小手上：“一言为定。”

　　这顿饭吃得着实有些一波三折，等我们收拾了碗筷，天已经尽黑，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经点了起来。
　　这是叶寻他们在太原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显然这家伙心里也有些感伤，入夜了仍在院子里吹着风，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今天怎么没上房顶上？”
　　“都要走了，把你瓦片碰下来，怪没意思的。”叶寻撇撇嘴。
　　“顾师妹晚上没来，是不是你跟她说什么了？”

　　“裴卿，你的聪明才智怎么总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
　　“怎么就无关紧要了。你对我师妹那点心思，人尽皆知。”
　　叶寻没再跟我抬杠：“是我让她别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我一时还有点反应不及。

　　“为什么？”
　　“走都走了，平白见面做什么。”他把头扭向一边。夜色下，他的表情也看不清晰。
　　“这也挺像你的，每到这种时候，就做个缩头乌龟。”

　　洛阳那会也是，喝了杯酒再也不见，直到我在回花谷的路上醒过来，才又见了一面。

　　“裴卿你嘴里就吐不出个好话来。”
　　“顾师妹在意你。”
　　他看向我，眨了眨眼：“真的？”

　　“我骗你干啥？”
　　“你向来没真话。”
　　“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这是我当年义无反顾做过的事，可我后悔了。叶寻，我不想让你也后悔啊。
　　可是就好像不自己过一次河永远不知深浅一般。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叶寻不会听我的。

　　“我没法跟她说什么‘后会有期’的话。我怕我想留下来。这一路师兄已经迁就了我太多了，他受了许多苦。我不能那么做。”
　　“你师兄也有心结吧。”

　　“你挤兑我就算了，可别打我师兄主意。”
　　我冲他摆摆手：“你师兄心里的苦比你想的要多。”
　　“我知道。”

　　“你知道啥啊。你不让这一圈人都伤心个遍，你也不叫叶寻了。”
　　“呸，那是你。”

　　果然，还是这个会抬杠的叶寻我更习惯一点。

　　太原城的夜晚还是挺安静的。偶尔能听见巡逻的士兵从我们巷子经过的声音。
　　已经有些暖意的风时不时从窗户外吹进来，本来能给人增添点睡意，我却越发清醒起来。

　　果然短暂的相聚总伴随着更久的别离。
　　我出谷以来，也认识了不少人，可若是说起来，大概只有叶寻可称得上一声兄弟了。

　　不管他是不是喂过我所谓“诀别酒”，也不管他是不是对我师妹“居心不良”，我们曾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每每想起，还是很让人热血翻涌。

　　第二天清晨，叶寻难得地起的比我都早。
　　我不知道几更天才睡下，正在朦胧的梦境中，就听见他在窗外大着嗓门喊道：
　　“裴卿，你不是说想去雁门？要不跟我们走一遭？”

　　去雁门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