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

　　【天宝十载四月·长安城·安府】

　　安禄山自得宠得权得势之后，就过上了奢靡荒淫的生活。他向唐玄宗要了一座长安城内最好的府邸，挂上了由李林甫亲笔写就的匾额，上书烫金大字“安府”。

　　这安禄山短短的十几年，靠着贿赂与谄媚，从一个小小的偏将当上了三镇节度使，更是被最为得宠的杨贵妃收为义子，平日里乘车坐轿出入皇宫，在唐玄宗身边的得宠程度无人能出其左右。

　　他收拢了一众家臣，养在可以称为安家后花园的平卢、范阳、河东等地，自己则时常舒服地在长安城内享福，不时还召家臣进京述职赴宴，一同享受那宛如天上人间一般的奢靡生活。

　　这一日，安禄山宴请郭子仪。

　　傍晚时分，郭子仪骑马来到安府。他望了望天色，觉得自己并未来得太晚。他刚一出现，守在安府门口的几个下人就跑上前来，伺候他下马，然后将郭子仪的爱马拉去后面喂食。

　　一个管家闻声跑出来，对着郭子仪点头哈腰，带着他进了安府那匹如皇宫的正门。

　　这几日郭子仪总是忧心忡忡的，心中总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他自认为自己识人无数，最擅长看人，然而唐玄宗和安禄山，却总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他不知道安禄山为什么突然要大张旗鼓宴请自己，但他总是隐约地觉得，这又将是一场，能够被史书记载下来的：鸿门宴。

　　安府的管家带着郭子仪四处穿行，来到安府的正厅。他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守卫，然后在管家的指引中推门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入眼的便是一派金光。

　　这正厅仿了花萼相辉楼的样子，但是却装饰了更多金光闪烁的装饰物。四周竖立着巨大的柱子，无不涂满金色的质料，每根柱子上都雕刻着胡人部族中信奉的各式图腾。

　　柱子的侧面插着质地最好的蜡烛，燃烧发出最亮堂的光。地上的红毯从大殿的顶端一直铺设到末端，两侧摆着长长的桌案，一群安禄山的家臣正跪坐在地上，粗鲁地谈笑着。

　　坐在正殿的安禄山怀中正搂着一个娇俏的女子，他见大门打开，郭子仪被领着走了进来，便立马将那女子推开，大笑着迎上来，道：“老弟啊，可把你盼来了。老哥我不会说什么客套恭迎的话，但是老弟来赴宴，还真的是让我这大殿都蓬荜生辉啊。”

　　说完，安禄山又笑了起来，他那肥胖的脸颊在大笑中不断地颤抖着，不时有吐沫从口中飞出。

　　郭子仪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却又拱手笑道：“安老哥请我，我怎么敢不来，只是路上耽搁了一下，老哥不会生气吧？”

　　安禄山听了，又是笑道：“怎么会生气，我还怕你是生老哥的气，又变卦不来了，那我今天可得扫兴了。”

　　说着，他又对那管家模样的人道，“严庄，今天就准许你也坐下喝酒。”

　　郭子仪听安禄山对那管家的称呼，大吃一惊，没想到这相貌平平，与寻常管家无异的人，竟然是安禄山手下的第一智囊严庄。

　　他望向严庄，却见严庄苦笑着，对着安禄山道：“遵命，大人。”

　　说完，严庄又转头对郭子仪赔罪道：“郭大人别介意，我前些日子犯了些错误，被我家大人惩罚当两个月管家，这不碍于颜面没敢跟郭大人坦白，让郭大人笑话了。”

　　郭子仪心中暗惊，这严庄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能屈能伸，气宇非凡，先前扮作管家，竟能将这一身的非凡气质给掩盖。

　　他脸上露出表示理解的微笑，同样拱手道：“严大人说笑了，安大人是信任你，才将偌大的安府全权交由你掌管，严大人应当高兴才是。”

　　那严庄听了郭子仪的话，大笑着点点头，这才走开，走到左侧最上的座位坐下。

　　安禄山显得很高兴，拉着郭子仪道：“你别管严庄，他这人就是扮什么像什么。今天我们两个喝得高兴点，来，你跟老哥我坐最上面。”说完，也不听郭子仪谦虚，直接把他带到自己的座位边上，拉着他一起坐下。

　　安禄山命人给郭子仪倒酒，然后对着诸家臣道：“小子们看好了，这位，就是我常常跟你们说的郭大人。别看郭大人现在的官职可能比你们中有的人还低，但总有一天，他是能跟十郎一样当上当朝宰相的。”

　　听安禄山这么说，那些以严庄为首的家臣们一个个都善意一笑。

　　郭子仪脸上露出谦虚的笑容，他不知道安禄山这番抬举自己的目的，因此也不好承受或拒绝，只能站起身来，举着酒杯，谦恭地道：“安大人过奖了，我能有今天，还是要多谢圣上，还有安大人的扶持。我看在座的诸位大人，都有古今将相的风范，大家就彼此彼此，都不要夸来赞去的了。”

　　“我是客，诸位都算是主人，按说酒席都是主先敬宾一杯，但我面薄，倒不好央请所有人都敬我，因此我们也不俗气客套，我先敬大家一杯。”

　　说完，他仰头一口喝下杯中清酒，然后将空空的酒杯展示给在座所有人看。

　　安禄山的家臣们都纷纷站起，严庄发声道：“敬郭大人一杯。”所有人都干脆洒脱地一口喝下，然后拱手一起坐下。

　　安禄山见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因此也面带微笑，他对郭子仪道：“老弟是第一次来府上，今天想喝什么吃什么都尽管说，保管你满意。”

　　说完，他又转向严庄，道：“严庄，你说郭大人难得来一次，就没点什么节目助兴吗？”

　　严庄站起身来，回话道：“自然是有的。我吩咐氤姬带着手下人排了几个新舞，只待跳给郭大人看呢。”说完，他拍了拍手，然后坐了下去。

　　郭子仪本不喜这种酒肉阵仗，但来都来了，倒也不好推辞。他此番前来赴宴，只是被安禄山那一席话给勾起了兴趣。

　　但此时安禄山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想要谈话的意思，只是大笑着同那娇俏的姬妾谈笑，喝酒吃肉，因此他也不好主动提起，只能陪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正在他思考的时候，一个女子突然推开了大厅的门。安禄山的家臣们低笑着道：“氤奴来了。”

　　听见人们低声议论的郭子仪心头疑惑：氤奴？还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他拿着酒杯，视线朝那女子看去，却见这女子一身极短的云裳，雪白的肌肤大半露出。

　　她的妆容精致，两瓣红唇微翘，眼波四时流转，颀长优美的身姿，走着不缓不慢的梨花步子。

　　她披着一条粉色的绵长绸缎，领着十六个女子缓缓地走了进来。

　　然而，与这般柔美相背，也是最先吸引郭子仪目光的，却是这女子双脚上的黑色铁环，以及拖沓在地上，不时发出清脆碰撞声的一条铁链。

　　郭子仪看了看安禄山，却见安禄山分外得意，对着郭子仪道：“氤奴是我早年征战掳来的奴隶，因为长了这样的脸蛋，被我的爱子安庆绪要去做了小妾。这氤奴的部族相传是青女的后代，出生之时便能招来无穷无尽的云雾，长大之后也能有一些奇异的能力，我怕她耍滑头跑了，就给她上了这条铁链。”

　　待会儿老弟你可得睁大眼睛仔细瞧好了，我安府的氤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给别人跳舞的。真要说起来，当年迷倒陛下的公孙大娘，在我这氤奴面前，可是连狗屁都算不上。”

　　说完，安陆山又大笑起来，他似乎索然无味地推开伏在他怀中的姬妾，然后舔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那领头进来的氤姬。

　　只见那氤姬望向左侧首位的严庄，见他点头，这才一甩绸缎，率先舞了起来，与此同时躲在巨大的柱子后面的乐班中的竽声率先响起。

　　郭子仪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十六个女子包围住的氤姬，却见她展开了绸缎，自顾自地转起圈来。

　　这时，氤姬的浑身四周，突然凝结出了雪白的霜雾，随着她的舞动开始翻腾起来，那些霜雾包围住她的手臂、肩膀、腰肢，将她的脸庞半遮半掩。

　　不一会儿，她的周身都充满了飘渺的雾气，将那十六个伴舞的女子一同遮掩住，宴席的红毯之上，宛若覆盖了清晨山峰上那乳白又氤氲美丽的云朵。

　　氤姬脚上铁链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却是完美地与她的舞蹈相融。

　　她周身的雾气忽浓忽薄，忽聚忽散，忽而上下翻腾，忽而如流水一样向着四周涌去。乐伶们配合着舞蹈奏起了各色乐器，随着氤姬的柔美或刚硬的动作，奏出了婉约或肃杀之声。

　　郭子仪看呆了，手中的温酒渐渐凉去也未能往口中灌下，他的目光笔直地瞪着这恰从天上而来的舞曲，也同时笔直地盯着那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云雾仙子。

　　他只觉得这一生目睹过这样的一场舞，却也是值了。

　　安禄山坐在郭子仪的边上，笑着发现了他的反应，却也是直勾勾地望着那诱人的氤姬，看着她一颦一笑一静一动一肌一容，喝着酒，发出了痴痴的垂涎笑声。

　　安禄山却没有注意到，有一道隐晦的仇恨目光，此时正凝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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