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故梦（女尊）

　　朱云若是在梁州的行宫里收到冯央离世的消息的，彼时她正与贺兰成及福宜一起坐在花厅中品尝当地官员进献上的名吃，听闻此讯也仅是稍微顿住了为福宜夹菜的手，放下筷子微吟片刻便对曹文欣派来的信使感慨道：“冯卿此番撒手人寰而去，实属突然，朕心甚痛，念其乃先皇生前爱臣，辅佐多年有功又尽忠职守，德行高尚，特追封为一等文正公。你回去向曹文欣传朕旨意，冯央发丧当日浔关郡中大小官员都需身着缟素为其送葬，以示其死后哀荣。”

　　“小人遵旨，”那信使得令，一路躬身向后退了出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宜州距紫陵不过一百余里，朕粗略算了下，若是我们明天启程后马不停蹄的赶路，不用两日便可抵达紫陵城外，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快上不少，也好叫皇夫与妹妹能多些时间团聚。”院墙外传来信使纵马离去的声音，朱云若听了也只是对坐在身侧的贺兰成微微一笑，顺手为他夹了块点心放进盘子里，其余的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臣侍谢过陛下。”自御驾离开浔关以来，贺兰成这一路上都在等着朱云若召他过去询问有关冯央一案的具体细节，可朱云若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不仅从未向贺兰成主动提及过，更在方才直接对这事做了最终的了断，尔后无论冯央生前是一代忠良贤臣也好是罪不容诛恶人也罢，身后名都只会是朱云若钦定的一等文正公，这一点不容任何人再去置喙，贺兰成明白这个道理，也确信朱云若会在合适的时候要自己将有关此事的真相真相尽数讲明，所以当下就顺着她的意避过了这个话题不谈。

　　朱云若驾临紫陵当天，御辇还没走到城门外头，便听得一道道马蹄声卷着阵阵少女娇喝打破周遭肃穆氛围直朝自己扑来，拦住了整支队伍继续行进的道路。

　　“贺兰小姐，陛下尚未通传，您不能就这样贸然的闯到御驾前面……”

　　“狗奴婢给我让开！哥哥，玥儿来接你回府了，你快些出来罢！”

　　朱云若隔着一扇薄门听到红芍同贺兰玥起了争执，不禁展颜一笑，好似已透过这位贺兰小姐盛气凌人的话语看到了她骄横放肆的样子。

　　“玥儿，圣驾面前不可如此失礼，还不快下马向陛下请安谢罪。”贺兰成坐在朱云若身侧低声训斥贺兰玥一句，又用手捏住额角，颇为无奈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和我离家时那般没轻没重。”

　　“哥哥！”贺兰玥大概是觉得委屈，连说话的声音都在一时间矮了下去，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玥儿知道错了，这么多年不见，你也还像从前一样，总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我让我下不来台！”

　　“你这丫头……”贺兰成略微失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也是拿自己这位很是任性妄为的妹妹没有一点办法。

　　“母皇，父后对小姑姑的态度果然与他人不同，就连福宜也不曾见过父后如此温柔的一面，”福宜窝在朱云若怀里，看完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悄悄爬起来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和你小姑姑都是你父君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等你再大些就能体会出你父君对你的好了。”朱云若见福宜似乎些不开心的吃起了贺兰玥的醋，便轻笑着抱住她安抚几句，心下却暗道贺兰成与贺兰玥两兄妹果然如传闻中所言那样感情甚笃，也更叫生来就注定与各位皇姐有利益相扯的朱云若慨叹不已。

　　“草民贺兰玥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贺兰玥得了贺兰成好一顿训斥，总算知道收敛了些，动作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后就跪倒在车架前侧，规规矩矩向朱云若行了面君之礼。

　　“贺兰小姐不必多礼，快平身吧，”朱云若不等红芍过来禀话，便自行动手推开两扇轻掩住的车门将贺兰玥唤了起来。

　　贺兰玥站在距贺兰成仅有咫尺之遥的御辇外侧，耐不住心中思念之情透过门间缝隙朝内看了一眼，只见自家兄长正端坐在皇帝右首的逆光处，蒙着一层暗影的脸上虽看不清具体样貌如何，但隐约现出的些许轮廓还大致与从前相同。

　　“哥哥……”贺兰玥顾及自己贺兰家主的身份，不愿当着朱云若和一众族眷的面轻易的展示脆弱，所以就算此刻她心潮已如江海般翻腾不止，最终也不过是强忍住更多汹涌泛滥的情绪，红着眼低低喊了贺兰成一句。

　　贺兰成原本平静的面色在贺兰玥那声“哥哥”入耳的瞬间起了一丝波澜，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他们都未曾长大的幼年时候，那时的贺兰玥也还如今日的福宜这般少不更事，天真无邪，可以不顾生来就背负在身上的沉重枷锁，只做一个肆意躲在父兄怀中撒娇的无知孩童，而非现下这幅需得事事都先为家族考量的稳重样子。

　　“朕在轿里坐的时间久了，连筋骨都乏得厉害，不知皇夫可否陪朕下去走走，也好让朕能仔细观赏一下这紫陵城外闻名天下的风景。”朱云若察觉出贺兰成内心深处正在缠绕的种种纠葛，便找了个由头邀他早一步下车同贺兰玥会面，旨在使身旁这对贺兰家久别重见的兄妹能再多些相处的时候。

　　贺兰成想必是对自家妹妹思念的紧了，在听过朱云若这一用意明显的提议后也不似以往那样出言相劝几句，只沉默片刻道了一声：“臣侍谢过陛下恩典”后就随朱云若一起走下车辇，将双脚再度踏到了家乡阔别七年的土地上。

　　“臣等恭迎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夫千岁千岁千千岁！”站在城门下等候多时的一众紫陵官员见朱云若与贺兰成出了御辇，急忙理了理身上的衣冠跪地叩首相迎。

　　“诸位爱卿都起来吧，朕难得陪皇夫回紫陵省亲一趟，就不必太过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了，否则还怎么让朕像寻常人家一样享受携夫带子出游的天伦乐趣呢？”朱云若摆手将跪在身前的地方官员尽数唤了起来，又转头对贺兰成笑道：“朕与福宜初到紫陵，凡事还需仰仗皇夫照顾，往后这段时日怕是要辛苦皇夫了。”

　　“陛下言重了”，贺兰成牵住福宜的手走在朱云若右侧缓声道：“玥儿生辰之际陛下特意陪臣侍回紫陵省亲已是对我贺兰一族莫大的恩宠，相比之下臣侍替玥儿稍尽地主之谊招待您只不过算是小事而已，哪里又称得上辛苦二字。”

　　“皇夫既这样说，那朕就放心了”，朱云若停下步子看了眼乖巧跟在贺兰成身旁的福宜，很是爱怜的伸手替她拢起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柔声道：“福宜长这么大难得出宫一次，这回就由你父君带着咱们母女两个在紫陵周边好好游玩一番，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嗯嗯”，福宜仰头在朱云若光滑柔软的衣服面上轻轻磨蹭几下，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将会在母皇父君的陪同下度过怎样的一段欢乐时光。

　　贺兰玥不动声色的站在众人包围圈外冷眼看着朱云若的一举一动，直至福宜姿态亲昵的夹在朱云若与贺兰成间展露稚童情态，她才真切意识到原来如今的皇夫贺兰成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一起躲在后府花园里玩耍的哥哥了，现在的他坐在一人之下的云巅顶处，俯瞰世间芸芸众生，身边又有贴心伶俐的女儿陪伴，合该是这凡尘中最幸福的男人。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贺兰玥移开眼，低头告诫自己理应为兄长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感到高兴，可脑海中怎么都挥不去那些曾经与他一起共度过的年少时光。“哥哥……”，贺兰玥悄然背过身去，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强忍住心头酸楚用手轻拭了下眼角，甚至连贺兰成已经屏退左右站到了她的旁侧都未曾发觉。

　　贺兰成自小照料贺兰玥长大，兄妹二人可说是无话不谈，更将彼此视作最为信赖的倚靠，又怎会不明白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不过时移世易，贺兰成的身份也今非昔比，明里暗里都有无数双眼在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所以就算贺兰玥是他一父同胞的亲妹妹，贺兰成待她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亲近随意，以免惹人口舌，有所皇家声誉。

　　“玥儿，哥哥离开紫陵时间久了，不大记得回府的路该怎么走，你能带哥哥一起回家吗？”贺兰玥尚在平复心境，耳边冷不防传来贺兰成温润低沉的声音，令她着实有些意外。

　　贺兰玥听出贺兰成暗藏这番话语后的深层意味，转过身泪眼对着久未蒙面的兄长破涕笑了出来，“哥哥，玥儿这就带你回家。”

　　“好”，贺兰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贺兰玥大致已经与自己耳部平齐的身量感叹道：“哥哥离家这些年，玥儿当真长大不少，愈发有成熟稳重的大人模样，往后贺兰府由你掌管，哥哥即使在千里之外的禁宫当中也能安心了。”

　　“哥哥从前点滴教诲，玥儿时刻不敢忘记，日后也会遵循哥哥志愿守我贺兰族千年基业太平，绝不辜负哥哥苦心经营的一切。”贺兰玥得了贺兰成的夸赞，积聚在胸中多时的委屈与怨愤霎时消散的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变得轻快起来，转身与贺兰成擦肩而过前去带路的同时又如此信誓旦旦的对他承诺道。

　　“红芍，时候不早了，传令起驾吧，众人一路奔波多有辛苦，能快些入城驻扎下来歇息也好。”朱云若见贺兰玥与贺兰成说过话便满是愉悦的走了，随即招来红芍吩咐整支御驾队伍跟着贺兰玥继续向紫陵城内行进。

　　“奴婢遵旨”，红芍领命退下后不久，贺兰成就踏着漫天扬起的滚滚黄烟再度回到了朱云若身边，眼望着不远处已经开动起来的人马低声道：“玥儿涉世未深又一向和臣侍最为亲近，今日见了臣侍在陛下面前难免有些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女儿家个性鲜明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朕看得出来皇夫是位称职的兄长，可以庇护贺兰小姐在这样一个暗潮涌动的豪门巨族里平安顺遂的长大，不用整日在他人的鼻息底下过活。”贺兰成为贺兰玥稍作辩解的一番言辞，倒是让朱云若记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些往事，两相对比过后也不免让如今早已看惯了人世冷暖的她由衷感慨一句骨肉情真。

　　“陛下谬赞，臣侍愧不敢当，往昔种种更如逝去云烟，不值得陛下记挂心上徒增烦恼。”贺兰成知晓朱云若是有感于自己对贺兰玥的态度，想到了早年时发生在诸位皇女间数桩明争暗斗的腌臜事，心结难解之下才会一改往日脾性，在众人面前隐晦提起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落魄时光。

　　“皇夫说的是啊，们进城吧”，朱云若对贺兰成微微一笑，克制住所有不该明显被上位者体现出的个人情绪，上车继续向贺兰府方向行去。

　　“贺兰哥哥！你终于回来啦！我们自接到你要省亲的消息，可都日夜盼着你能早点到呢！”御驾刚驶到贺兰府正门对着的大街上，朱云若便隔帘听到窗外传来好一阵七嘴八舌的男童说话声音，间或有人影不时来回闪动几下，似在伸长了脖子探看贺兰成当下的情况如何。

　　朱云若心中有些好奇，不知是谁家的孩童竟然如此大胆，敢在御驾周围高声喧哗，而一旁负责守卫的贺兰府众多家兵仿佛形同虚设，轻而易举就让闲杂人等闯入了本该戒备森严的禁地当中。

　　贺兰成也注意到御辇外传来的动静，反应却很是平常，仿佛早已预料到眼前的这一幕会在此时发生。

　　“黎萍，你先带阿生他们下去，等陛下在府上下了塌，我得空便会过去看望他们。”

　　“是。”

　　贺兰成将侧边的小窗推开一条细缝，一直侯外头的掌事管家黎萍会意上前来听他低声吩咐几句，等耳畔陆续响起的脚步声最终归于平静，贺兰成才轻轻笑了笑，对朱云若道：“府上几个无知幼童今日惊扰了圣驾，本应罪该万死，但陛下若能赏臣侍几分薄面，不与他们计较，臣侍定当对陛下感激不尽。”

　　“皇夫多虑了，朕不是气量狭小的人，怎么如此轻易地就为难几个黄毛小子呢？”朱云若也随贺兰成一起笑了出来，示意他放宽心，不必为此事忧虑。

　　待朱云若与贺兰成走下御辇入了贺兰府，依次受过众人的跪拜之礼，贺兰成便率先来到几位负责教导贺兰玥的夫子面前，仔细询问了一番有关于贺兰玥的近况，当听到她们不约而同的夸赞贺兰玥学业大有精进时，贺兰成露出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想必心中也是十分欢喜。

　　然而令朱云若有些意外的是，贺兰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前朝时一位名震天下的避世鸿儒请入了府中亲自为贺兰玥授课，这是先帝曾以高官厚禄相许都没有办到的事情，由此也可见贺兰一族在卫国朝野内外的影响力如何之深远。

　　朱云若带着福宜在贺兰成的陪同下四处随意逛了逛，用过晚膳后便准备沐浴歇息了。

　　约莫到了亥时初刻，朱云若将福宜哄至入睡后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正要推门进去时红芍悄声走了过来禀告道：“陛下，方才贺兰府上管家来报，两日后贺兰小姐二十岁生辰当天会在城郊的太岳山上举行狩猎庆典，届时紫陵城中所有成年女子都会参与，优胜者还能获得丰厚的奖赏，不知陛下可否有兴趣前去观礼？”

　　“这是自然”，朱云若顿住手上动作，转头对红芍道：“朕早在京城时就听闻过这紫陵城一年一度的围猎盛会是如何宏大气派，现下朕既然有幸能见识到这样的场面，又岂能错过？”

　　“可是……”红芍还是不放心，“猎场当中人员混乱，地势复杂，陛下若是不做好万全准备就轻率前往，奴婢只怕……”

　　“皇夫心思缜密，行事周到，如不安排妥当，断不会派人邀朕过去参加贺兰小姐的生辰贺宴，况且太岳山是他自家地盘，重兵把守之下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朱云若倒是对红芍隐约埋在心底的那点担忧不以为意，直接摆手打发她下去休息。

　　“奴婢告退”，红芍见朱云若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言相劝，行礼过后小心退了出去，唯留朱云若一人站在如霜月色里负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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