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故梦（女尊）

　　贺兰玥十八岁生辰当天，卯时刚过，就有不少百姓踏着山间晨雾赶至猎场门外，翘首期盼着今日这场全城瞩目的盛事能尽早拉开帷幕。

　　“这回朝廷可算是给足了贺兰家脸面，皇夫亲自从京城省亲回来为贺兰小姐庆生不说，就连陛下也带着大皇女一起来了，莫说是本朝，就算往前数几百年，也不见哪家的皇夫皇侍们能享有此等殊荣。”

　　“你懂什么？谁不知道今上生父出身卑贱，又无外家可以依靠，要不是废太女沉不住气自毁前程，哪里轮得到她与贺兰家结亲，登上帝位？”

　　“今上曾钟情于罪臣之子陈小宴的滑稽事天下谁人不知？咱们皇夫是何等的出身与样貌，嫁给一个庶出不受宠又心系他人的妻主，纵使入主中宫为夫，也只怕是委屈了他。”

　　夜色掩映下的人潮中不时传来几声私语，大抵都是在谈论朱云若曾经的那些过往，本来一番对皇帝大不敬的言论叫她们谈论起来却毫无避讳，似乎根本不将纲常法纪四个字放在眼里。

　　“御驾已经走到山脚下，不用多时就会上来了。”嘈杂的人声里不知是谁这样说了一句，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瞬间噤住了声，不约而同的踮起脚尖往山路那头望去。

　　福宜骑着一匹半人高的枣红小马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方，身上是一件剪裁合体的新制墨色狩服，愈发趁得她稚嫩身姿有如初生松柏般挺拔昂扬，举手投足间尽显一派皇族后裔应有的卓越风采。

　　“母皇父君，我们到了！这里的景色与京城截然不同，真是漂亮极了！”福宜勒马在猎场门外停了下来，一张讨人怜爱的圆润小脸上满是溢出的喜悦，甚至连原本紧拽住缰绳的小手都开始不安分的活动几下，像是在为接下来的比赛做着准备。

　　朱云若听到福宜的惊呼声，起身出了御辇，入眼即是一片巍峨起伏的连绵青山，映着上方晴空碧日，四周飞涧清泉，倒也真如福宜所言那样的景致如画，美不胜收。

　　“陛下，万事皆已备齐，还请您与皇夫现下就移驾猎场当中，也好让其他人一同跟着进去，才不耽误了狩猎的时辰。”贺兰玥驱马护卫着御驾一路上了山，又在朱云若停车之后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她施令继续下一步的动作，心中大感不耐之下便径直上前催促几句，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她不要只顾着欣赏眼前景色而忘了本该要做的正事。

　　“是朕一时疏忽，难为大家陪朕一起站在这里发呆愣神了。”贺兰玥牵马走到朱云若身旁，一张堪称绝色的艳丽容颜上满是焦躁神情，显然是被朱云若方才的举止磨光了耐性，以至于连最基本的表面恭谨都不愿再维持下去，然而朱云若自小长在深宫当中，不知领教过多少阿谀奉承，曲意逢迎的虚假脸色，相比之下自是更为欣赏贺兰玥这般率直不加遮掩的放达性子，觉得她甚是可爱同时还笑着做出了一番自我检讨。

　　贺兰玥原以为自己刚刚那般骄纵无礼的对待会激怒贵为九五之尊的朱云若，不曾想她倒是个脾气好的，仅对此事一笑了之，并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这般宽宏大量的姿态反是让一开始就存心想要看朱云若当众失仪丢丑的贺兰玥霎时窘迫起来，急匆匆扔下一句：“哼……福宜我们走！小姑姑这就带你到猎场里面狩猎去！”后红着脸跑远了。

　　“黎萍，你去看着点玥儿，别让她再冒冒失失的闯出什么祸来”，贺兰成叫来黎萍，望着贺兰玥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身影低声嘱咐道。

　　“母皇父君，我去找小姑姑啦，你们也快点啊！”福宜扬手挥鞭抽在马臀上面，一溜烟向前跑了很远之后才回头咯咯大笑几声，极为兴奋的呼喊朱云若与贺兰成。

　　“时候不早了，皇夫也随朕一同过去吧，莫叫福宜还有贺兰小姐等急了”，朱云若抬头看了眼天色，招来红芍在旁带路的同时亦邀请贺兰成道。

　　“陛下请，”贺兰成微笑跟上朱云若的脚步。

　　朱云若坐在围场中央筑起的高台上，等狩猎前须要举行的各项祭礼一一完毕后站起身来，自红芍手中接过一柱还未点燃的长香插进座前的一尊鼎炉中道：“今日谁若是能在这场赛事中取得优胜，朕重重有赏。”

　　“多谢陛下恩典！”

　　贺兰玥与福宜并驾骑在整支队伍的最首处，后面是一众英姿勃发的劲装青年，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的准备在这场赛事中大显身手。

　　“黎萍，把我给大皇女的礼物呈上来，”贺兰玥一声令下，黎萍便手捧一物走了过来，停在福宜马侧躬身垂首道：“大皇女殿下，这是我家小姐幼时惯使的一柄弯弓，是天下一流的工匠所制，还请您笑纳。”

　　“谢谢小姑姑！”福宜喜不自胜的收下黎萍递来的弯弓，握在掌心来回摩挲半晌，显得极为爱不释手。

　　“陛下，围场当中飞箭无眼，以大殿下皇女之尊，实不该以身犯险，让您与皇夫忧心，”红芍思虑详全，忍不住凑到朱云若耳边进言道。

　　“难得福宜如此高兴，由她去吧，”朱云若呵呵笑道：“再说有贺兰小姐一路护着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陛下，草民曾经数度听闻先帝是如何的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知陛下可否赏脸让草民有幸一睹先帝昔日时的无双风范？”贺兰玥看不过朱云若一副气定神闲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得意样子，所以在明知她不擅长骑射功夫的情况下也要强行邀她参赛，无非是想激得她拒绝自己，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族异类。

　　“黎萍，去将赤风牵来，我想带着陛下四处去转转”，贺兰成从座上站起，在明颜的伺候下重新换了身衣装。

　　“皇夫，您这是！”黎萍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还是贺兰玥一声气急败坏的“哥哥！”才叫她醒过神来，匆匆退下行事去了。

　　贺兰玥恨恨咬紧牙关，如炬目光落在朱云若身上巴不能直接将她烧成灰烬，“玥儿，你该出发了，再晚些就寻不着好东西了”，贺兰成跨马来到贺兰玥旁侧，不动声色拦住她凌厉射向朱云若的道道眼刀。

　　“知道了，我这便走，不会再接着待下去碍陛下和皇夫的眼！”贺兰玥负气扔下这句话，当即纵马越过半人高的栅栏朝密林深处奔去，福宜一时反应不及，再想起要追她时已看不到她的身影，只得在一群人的围拥下大喊着：“小姑姑，你好歹等等福宜啊！”往外跑远了。

　　“皇夫与贺兰小姐难得相见，何必为了替朕解围而惹她伤心？”朱云若想起贺兰玥临走时已红透的眼眶和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不禁低声叹了口气苦笑道。

　　“玥儿不是小孩子了，总该叫她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贺兰成右手轻抚上赤风后颈处被风吹乱的鬃毛，直舒服得它高高扬起马尾，接连甩头在贺兰成掌心亲昵蹭了好几下，朱云若见了也忍不住夸奖一句：“真是匹通人性的好马儿，难怪能成为皇夫的爱驹。”

　　“臣侍并非是在为陛下解围”，贺兰成任由赤风将他驮到朱云若身前，微笑看着她道：“只不过是看这太岳山上的风景实在太好，想要带赤风出来溜溜罢了，臣侍长年不在紫陵，甚是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又岂能放过当下这个可以大饱眼福的机会？”

　　“这……”朱云若暂且没有说话，似乎在顾虑什么。

　　“陛下若是仍对当日御花园中贡马发疯一案心有余悸，那臣侍独自前去便好，不敢劳烦陛下陪同。”贺兰成调转马头准备离去，却听朱云若出声唤他道：“能和皇夫一骑共游，朕荣幸之至。”

　　“陛下，您慢些。”贺兰成先行下马，等红芍小心搀着朱云若骑上了马背，才踩蹬翻身稳落到她身后，挥退左右道：“你们不必跟着，我与陛下就在附近走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是”，贺兰成发话，在朱云若并无异议的情况下，红芍也不敢擅自开口，只避到一旁让出前路恭送两人离去。

　　夏时万物生长，丛林深处遍布高树翠草，日光穿叶落到朱云若手上，斑斑驳驳，连空气里都浸满鲜活而清新的味道。

　　“紫陵是个好地方，皇夫能生长于此，着实叫朕有些羡慕。”朱云若被贺兰成圈在双臂内侧，鼻端萦绕一股被赤风踏碎的野花幽香，偶有几只走兽慌忙从丰茂草底穿过留下沙沙摩擦声，惬意得她整个人都通体舒畅不少。

　　“陛下出身帝王家，又何尝不是寻常百姓行善积德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呢？”贺兰成在心里计算着路程，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轻扯缰绳，示意正在低头吃草的赤风转身朝回走，温热鼻息喷洒到朱云若耳后的肌肤上，让她不自觉想要避开，却被贺兰成揽住腰身低喝道：“陛下不要在马上乱动，当心跌下去。”

　　赤风沿原路折返途中，远方接连传来数声“嗖嗖”放箭动静，隐约还夹杂着福宜愉悦高昂的笑声道：“小姑姑，我又射中一只兔子啦！”，惊起成群飞禽振翅扑过朗朗晴空，遮下一地暗影。

　　轻风摇起树上繁枝晃动，赤风四蹄也在参差叶影中慢慢停了下来，朱云若来不及细问贺兰成什么，就觉他整个人已倾身压在了自己背上。赤风受惊嘶鸣一声，险些将贺兰成与朱云若一块儿甩落出去，“四下都有埋伏”，贺兰成反应过来后再度护住朱云若，纵马找寻突围口的同时贴住她耳畔沉声道。

　　朱云若伏在贺兰成怀中艰难点了点头，和风化作利刃不断从她颊上刮过，羽箭织成一张密网铺天盖地自各个角落袭来，饶是贺兰成这等武艺上乘的高手也逐渐有些力不从心，加重的喘息几乎要盖过风鸣。

　　“唔”，贺兰成忽然闷哼一下，朱云若感到他身子抖了抖，积年堆起的腐叶丛中立刻散开浓厚鲜血腥气，连一直横在朱云若腰上的手也慢慢失了劲道。

　　贺兰成中箭，若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虞，此时赤风正好行到一处颇为陡峭的斜坡上头，朱云若见机停马扶着将要陷入昏迷的贺兰成坐到地上，用力折断插在他右肩处的长箭杆部，只留箭镞陷在肉中，转头对赤风道：“好马儿，快回去搬救兵，朕和皇夫能否逃过此劫，就看你的了。”说罢，她不再耽搁，一手包住贺兰成血肉模糊的伤口一手搂紧他倒身向坡底滚去。

　　贺兰成睁开眼，漆黑的山洞中空无一人，唯有天地间倾盆泄下的暴雨碾破无边寂静，让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间。

　　电光划破如墨夜色，雷声轰鸣中有一人小心自洞外走入，贺兰成强忍肩上痛楚，运功把内力汇在左掌心上，只待来人靠近，一招将其击毙。

　　“是朕”，朱云若发觉贺兰成的意图，率先开口要他卸下防备，贺兰成不可置信的叫了一声：“陛下？”，似是非常讶异朱云若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皇夫伤势好些了么？方才朕趁着天还未黑之时出去采了点能够止血解毒的草药，朕与皇夫果然命不该绝，不仅能寻到此处洞穴藏身，还有雨水帮忙洗刷掉沿途留下的所有痕迹。”朱云若放下手中药材，坐在贺兰成身边凭感觉用石块仔细将它捣碎，而后解开贺兰成肩上绑着的布条，将药全部敷上去后才重新为他包扎好，擦去额头不时淌下的水痕道：“为防追兵，今夜不能生火，皇夫暂且忍一忍吧。”

　　“好”，贺兰成倚住湿滑石壁，冰凉流水不住渗入他单薄衣衫里，黏腻又撕扯得他伤口处传来阵阵痛意，“陛下怎么会在此处？”贺兰成自觉头脑发昏，遍体生寒，为免失去知觉不省人事，只得强打起精神与朱云若说起话来。

　　“皇夫为朕挡了一箭，朕不在这里陪着皇夫能还去哪里？”朱云若暗自皱眉，探手摸向贺兰成额间，果真热得烫人。朱云若轻褪去贺兰成身上被冷汗浸透的外袍，上前拉着他靠入自己怀中，睁眼看着洞外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夜色，嘴里轻声道：“常言道虎毒不食，朕这么做就不怕误伤了福宜么？”心中却想着要是天亮之前赤风不能带着贺兰家的援兵及时赶到，贺兰成毒发之后只怕是凶多吉少。

　　贺兰成不习惯与朱云若这般亲密相触，挣扎着想要脱离她的怀抱，无奈虚弱到使不出半点力气，最终不得不借着她体温取暖。

　　“陛下用得此法，若是臣侍和福宜有了什么闪失，一来可以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废太女头上，二来……陛下回宫便可将昭皇侍扶正，他日昭皇侍再为诞下女儿，即是名正言顺的嫡女……”贺兰成神识慢慢模糊之际，连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都照实说了出来。

　　“皇夫要是一开始就认定这是朕的计谋，为何还要挺身救朕？”贺兰成隐约听到有人这样问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皇夫累了就安心睡一觉吧，等你再醒来时一切都好了，朕今夜就在这里守着你，哪里也不去。”贺兰成完全昏睡过去之前，只觉那人温柔为自己拭去脸上汗水，长长叹息一声道：“皇夫不是无情的人，朕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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