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我沒有預想過柏倫會再次跟我聯絡，所以在電話内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我不禁怔住。他說：“我在兩天後囘英國。能不能出來見一次面？”
　　我遲疑，不知該如何回應。
　　柏倫低聲說：“最後一次，不可以嗎？”
　　我心軟，答應說：“好吧。”
　　放下話筒，我有點輕微後悔，也不知道該不該讓啓夫知道。然而對他隱暪的話，便會變得煞有介事，仿佛心中有鬼似的。
　　啓夫的反應平靜中透著一份疑惑。他說：“這真是你想做的事情？”
　　我想了一想，答：“見一見面，沒什麽大不了。況且，我想把他送我的頸鏈手鐲之類歸還給他。”
　　啓夫笑了一下，說：“不知怎樣，我還是覺得有點心緒不寧。”
　　我不解問：“爲什麽？”
　　他答：“他到底是你的舊情人，不是嗎？”
　　我說：“你不是也跟你的舊情人見過面嗎？”
　　啓夫說：“那怎能比較？我跟她見面的時候，你站在我身旁。”
　　我撅了撅嘴說：“你這是對我沒信心？”
　　啓夫笑了笑，說：“我怎會？我只是心裏有點酸味而已。”
　　我輕輕拍打他手臂，說：“別多心。“
　　啓夫只是繼續微笑，沒有再説什麽。

　　我沒有想過再見到柏倫的時候，心裏會有一種不平靜的飄蕩。他穿著灰色西褲淺藍色襯衫，臉容是我從沒見過的憔悴。他看見我，嘴角輕輕牽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他雙眼有點呆滯，然而我還是感覺到他高興看見我出現。他輕聲說：“你來了，謝謝你。”
　　我坐下，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柏倫說：“我替你點了飲品，希望你不會介意。”
　　就在這時，侍者把飲品送來放在我面前。柏倫說：“這咖啡店，你或許記不起，卻是我跟你第一次單獨相處談話的地方，所以對我來說有一種特別意義。我想在這兒跟你最後一次見面。”
　　我看著他，默然無語。
　　他怔怔注視著我，然後問：“你好嗎？”
　　我説：“你看來狀態不太好。”
　　他表情無奈聳了聳肩，說：“一個失戀的男人，狀態自然不好。”
　　我想到希華。她也失戀，可是卻表現得比他堅強。我突然止住自己的想法。我實在不該在心裏批評他。説到底，他是因爲我才這樣。
　　他面前放著一杯咖啡。他低聲說：“第一次跟你在這兒喝茶，我喝的是咖啡，而你喝的是果汁。我記得很清楚。”
　　我有點訝異，他竟然把這種細節記住。柏倫苦笑一下，然後說：“那天的一切，還仿佛歷歷在目。”
　　我輕聲問：“如果那天沒有遇見我，一切會不會完全改寫？”
　　柏倫凝視我說：“我沒有半點後悔。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還是會選擇追求你。不過我會在一開始的時候便決斷地跟希華分手，不讓你有藉口與機會跟別的男子發展感情。”
　　我嘿笑一下，說：“我不值得你那麽在意。”
　　柏倫帶著嘲弄表情微微一笑，說：“或許就是你這酷酷的態度吸引了我，令我不能自己。”
　　我想了一想，說：“以這麽一點作感情的根基，好像不太明智。”
　　柏倫卻説：“我不是一早跟你說過？愛情最令人著迷的地方，就是因爲它不被理智約束。”
　　我說：“原來你真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
　　柏倫說：“我不害怕被嘲笑，但是我不會因爲別人的看法而放棄對愛情的追求。”
　　我看著他，認真地問：“可是爲什麽你不能愛希華？她在各方面都優秀無匹，爲什麽你不愛她？如果不愛她的話，爲什麽又跟她走了這麽久？難道你對她真的沒有半點責任？”
　　柏倫冷笑一聲才說：“如果不是因爲這種所謂的責任心，我也不會跟她一直拉扯著。然而我不能因爲責任感而跟一個我不真正愛的人過一輩子。或許你可以，但是我卻不能。”
　　我忍不住問：“什麽才算是真正的愛？放著一個這麽美麗聰明的人你不愛，你究竟在尋找什麽？”
　　柏倫幽幽一笑，說：“我尋找的，是一種情不自禁的心動。對於希華，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別人都說我跟她是挺相襯的一對。可是他們看的只是外表，兩個相貌學歷相當的人，就理所應當一定會愛上對方。”
　　我說：“希華是愛你的。”
　　他輕藐一笑，說：“真的？你怎麽知道她的所謂愛，不是建築在個人條件上？”
　　我聼著一怔，說：“我想不到你竟然會說出這種話。希華不是那樣的人。”
　　柏倫說：“希華是絕對不會選擇一個配不上她的人。”
　　我說：“那又怎樣？”
　　柏倫說：“希華對我的感情是完全理智的。我是一個各方面理想的對象，所以她選擇我。結婚對她來說，是一種人生必經的里程碑，像大學畢業。她的人生目標，除了要從最有名的大學畢業與及在最出名的公司内工作，便是要找到一個才貌相全的丈夫。她希望得到所有人豔羨的目光，與及所有人的讚許。你明白嗎？”
　　柏倫這樣的話令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柏倫繼續説下去：“你知道嗎？當我告訴她我愛上了你的時候，你以爲她是怎樣反應？她只平靜地跟我說，我跟你是沒有希望的，所以我應該收拾心情，不要再沉溺在不可能的感情中。她沒有憤怒，沒有不安，仿佛已完全把我拿穩在她手掌心中似的。”
　　我聽到他語氣中的不滿，忍不住想，希華真是他所說的那樣？
　　柏倫恨恨說：“我受夠了，不會再讓自己成爲她人生中的一顆棋子。她以爲只要她夠耐性，我始終是逃不掉的。跟希華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像個被獵人虎視眈眈耐心逗玩控制的獵物，那種壓逼感令我喘不過氣。”
　　他對希華的不滿像潮水般澎湃滾動。外表上被視爲金童玉女的一對，其實背後充滿不爲人知的矛盾。他所以招惹我，是因爲他需要找個離開希華的藉口。現在我終於明白。
　　柏倫看到我臉上的神色，仿佛若有所悟。他說：“無論你要怎樣想，有一件事我還是堅持。或者你不會相信這話，但是，我還是要對你再説一次，我愛你。”
　　我心中的不安禁不住慢慢擴大。
　　柏倫苦笑一下才說：“我知道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感情，可是我還是想你知道。”
　　我低頭避開他視線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柏倫輕聲說：“你不用回應。我只希望，在你的回憶裏，我不會變成一個壞人。”
　　我搖了搖頭，說：“我自己也不完美。”
　　我們兩人沉默下來。過了一會，我把帶來的小袋子遞給他。他一鄂，皺眉問：“這是什麽？”
　　我答：“你曾經送給我的項鏈手鐲之類。”
　　柏倫把袋子退回給我，說：“我希望你把這些禮物留下。”
　　“那樣的話，我會覺得彆扭。”
　　“爲什麽？你真的只想把我徹底抹掉？我真是那麽不堪的一個人嗎？”
　　我囁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柏倫說：“如果不是的話，就不要把東西退回給我。”
　　我嘆了口氣，知道不該再堅持。
　　跟他道別的時候，柏倫出其不意把我緊緊擁抱住。我有點錯鄂，可是卻不想在衆目睽睽下把他推開。柏倫放開我之前輕輕在我耳畔說：“宋佑茜，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内禁不住有一份惘然。我，這一輩子，大概也不會忘記他吧。
　　我剛想轉身離去，卻突然感到有人在我肩上輕輕一敲。我轉身一看，驚奇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啓夫笑了笑，說：“自然是來接你。”
　　我沒好氣說：“什麽意思？我難道不懂得如何回家嗎？”
　　啓夫卻不懷好意說：“你讓他抱得那麽緊，我看著很不是味道。”
　　我大力拍打他手臂一下，尖聲說：“你在監視我！”
　　啓夫的微笑中並沒有半點歉意，只說：“現在你可明白，我並不是完全沒有醋意。況且，讓你跟他單獨見面，我總是放心不下。”
　　我說：“不放心什麽？”
　　啓夫煞有介事說：“如果他堅持跟你糾纏不清，想把你拐走的話，那麽，我自然需要現身來保護你，是不是？”
　　我嘿笑一下，說：“我不用你當我的保鏢。我自己能照顧我自己。”
　　啓夫這時伸臂摟住我的腰，輕聲在我耳邊說：“可是我卻很需要你的保護。沒有你在身邊，我害怕得很。”
　　我輕輕推他一下，啐道：“這麽肉麻的話，虧你也說得出口。”
　　他只是笑，臉頰上的酒窩深深地陷下去。我覺得拿他沒法，也只好跟著笑了。
　　回家途中，我忍不住問他：“爲什麽對於一些人來説，兩個人要走在一起，只是一件複雜而不可爲的事。爲什麽我跟你，卻這麽輕而易舉的辦到？”
　　啓夫聼後笑了笑說：“怎麽？你覺得我們的戀愛不夠轟烈，缺少荊棘滿途的刺激？”
　　我帶點疑惑說：“我們之間這麽順利，是不是有點乏味？”
　　啓夫說：“在我而言，我跟你的愛情並不是從開始便一帆風順。那麽一大段時間，你一直只把我當朋友看待。而我，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好像什麽也不能做。當時我害怕如果在不適當的時候對你透露了什麽，你會連朋友也不肯繼續跟我做下去。”
　　我帶著疼惜的心情看他，說：“我真的曾經令你那麽戰戰兢兢？”
　　啓夫誇張地連連點頭，說：“所以從今以後，你一定要好好對待我，對我作出適當的保償。”
　　我伸手輕輕拍打他頭頂一下，說：“什麽保償？我對你有什麽虧欠？”
　　啓夫只是笑。他自然知道他的微笑是最大的武器。我看著他的模樣，心自然而然變得輕軟起來。他抓起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我擁有一種被深深珍惜的感覺。就只有他，才令我感到被愛。希華曾經批評說，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她錯了。對於啓夫，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感激他對我的愛，也感激他對我的包容。像我這種充滿瑕疵的人，卻竟然會得到他的愛。誰說生命中沒有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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