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母親雖然一直跟親戚們沒有什麽來往，可是我要出國的事，也不能不知會他們。啓夫和我，只好順從母親的意思，跟隨她拜訪需要拜訪的長輩，算是辭行。大伯父與大伯娘是母親最不喜歡的親戚。大伯娘出身富有，有點高傲冷淡。大伯父也不是一個慈祥的長者，一張長長馬臉並不予人好感。他們家的兒女年齡比我大很多，所以我跟他們也沒有什麽聯係。堂兄在大伯父跟朋友合夥的公司内工作，早已成家立室，有一個六嵗兒子。堂姐也已經三十嵗出頭，在中學教書，卻還是獨身。聽説大伯娘對於女兒的婚事很是著緊，總是在托人介紹適婚男子。可是努力之餘，還是沒有什麽成績。
　　我們在大伯父家坐下後，母親便道明來意，然後把啓夫介紹給他們認識。
　　大伯娘上下看了啓夫一眼，然後說：“長得不錯啊。可是，看來不像純種中國人。”
　　啓夫微笑說：“是。我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中國人。”
　　大伯娘瞅了母親一眼，仿佛帶著一份輕藐意味，好像母親不應該讓女兒跟有外國血統的人攀上關係似的。
　　母親說：“他母親可是把他調教得很好，不但中文說得挺流利，人也斯文有禮。我跟他相處，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而他對佑茜，更加好得沒話説。這樣的男孩子，打著燈籠恐怕也不會那麽容易找到。我覺得對婚嫁條件過分執著挑剔，説不定只會蹉跎歲月，青燈終老。”
　　大伯娘嘴角微微一抖，然而那所謂的笑容卻牽強得很。我覺得母親説話帶刺，可憐的堂姐被無辜牽涉在内。長輩之間這種明來暗往的相互譏諷，對我來說並不全然陌生。我從小便見證著這種相處。到了現在，我也不能明白，爲什麽人與人之間不能真誠相對，不能互相扶持，而是要針鋒相對？
　　從大伯父大伯娘家出來的時候，我只覺得累。母親卻恨恨地說：“這一家人，總以爲自己高高在上，把別人都看不在眼内。可是，他們家連一個像樣的女婿也找不到。看著啓夫，不但溫純英俊，還是個準博士。他們心裏不妒忌才怪。”
　　親戚之間的關係墮落到這種地步，究竟是什麽原因？我忍不住跟自己嘿笑一下。這個世界上要尋找暖意，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離去前的一晚，康阿姨為我和啓夫餞行，親手在家裏為我們做菜。康阿姨說：“到了美國，也不會有機會吃我做的菜了。佑茜，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想不到，這麽一晃眼，你便嫁人了，還嫁得那麽遠。往後大概我們也沒有什麽見面的機會了。”
　　說到這裏，康阿姨的眼眶也不禁微紅起來。
　　母親插嘴說：“什麽沒有機會再見面？我還好端端在這裏，她總要回來探望我吧。”
　　康阿姨立即破涕爲笑，說：“我竟然沒想到這一點。我真傻，是不是？”
　　我只好微微一笑。希華說：“我明年要到美國公幹。到時一定會順道探望你們。”
　　啓夫熱情回應：“我們歡迎你來探訪。”
　　希華問：“囘美國後，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舉辦婚禮？”
　　啓夫說：“我的意思是在聖誕節左右。到時讓媽過來跟我們慶祝聖誕與及參加婚禮。”
　　希華點頭說：“那看來是不錯的主意。”
　　康阿姨轉臉對母親說：“看來你今年驛馬星動，一次又一次的遠行。暑假到歐洲，聖誕節又要去美國。”
　　母親顔色愉悅說：“看來真的是那樣。”
　　希華問啓夫：“你父母對你突然要結婚，有什麽看法？”
　　啓夫回答：“他們很尊重我的決定，只要我喜歡便可以。”
　　母親說：“這個年代，做父母的也只能那樣。難道還能反對不成？”口氣中不是不透著一點無奈。
　　康阿姨卻有感而發說：“像佑茜啓夫這樣風調雨順相愛結婚，做父母的應該歡喜也來不及，還反對什麽？兒女的戀愛了無結果，那才值得擔心。”
　　我知道康阿姨是在說希華的情況，心裏禁不住有種内疚感。啓夫伸手握住我的手，用安撫的神色看我一眼。我只好跟他微微一笑，感激他的細心。希華則把話題輕輕帶過，轉移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我看著面前這些跟我生命有著關係的人，突然不得不承認，在不同程度上，他們全都關心我，愛護我。人與人的關係雖然不完美，可是，還是有真心的。或許，就這樣便足夠。期望太多的話，最終只會面對失望。
　　啓夫把我們送回家後，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是我跟母親最後一晚的單獨相處。我應該感到依依不捨，可是我的心内卻只是泛著一份唏噓。我跟她一起生活的二十一年，並沒有好好的互相建立關係，現在就算想改變，也再沒有充分時間與機會了。母親雖然愛我，卻沒有讓我感受到她的愛。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填補不了的遺憾。而我對母親，亦缺乏母女間應有的深刻感情。母親對我，一定懷著很多說不出的失望。然而我們兩個人的關係，仿佛就是這麽無奈。雖然有句話叫血濃於水，可是在我而言，血只是一份淡泊，一種偶然而已。一不小心，便會化開，無聲無息地流散。想再積聚在一起，不一定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第二天早上，啓夫上門來接我到機場。母親聲調嚴肅跟他說：“佑茜現在交給你。你要好好照顧她，也要包容她的短處。”
　　啓夫微笑說：“我知道。請你不用擔心。”
　　母親轉臉看我說：“你也長大了，凡事要懂得分寸，不要我行我素，不把別人放在眼内。對啓夫的家人，尤其要尊重討好，不要表現出愛理不理的態度。不然別人會對你反感，而啓夫也會左右爲難。知道沒有？”
　　啓夫說：“媽，你不用擔心。我的家人會喜歡佑茜。”
　　母親卻説：“她是我的女兒；我實在太清楚她的孤僻自我性格。”
　　她這句話，我不能反駁。說實話，我只是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如果啓夫的家人喜歡我，那很好。如果不喜歡，那是他們的選擇。我從沒想過要蓄意去取悅於任何人。
　　到達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後，希華跟康阿姨也一起出現。
　　母親對康阿姨說：“幹嗎又巴巴跑來送機？昨天晚上不是已經說了再見？希華不是要上班嗎？”
　　康阿姨回應說：“佑茜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像女兒一樣。今天要走了，我怎能不來送她？”
　　希華這時也微笑說：“宋阿姨，別擔心。我請了早上的假，下午才回公司工作。”
　　母親仿佛有感而發說：“你們兩個真是有心。親戚一個也不見出現。”
　　康阿姨輕輕摸了摸母親背脊，安撫說：“有我在，也一樣。”
　　我突然覺得感動。康阿姨跟母親的友誼，經過了這麽多年，依然存在。我想到了毓思，心裏卻是一種憋悶。在我離去之前，我們始終沒有單獨見面。我對她來說，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們之間的所謂友誼，難道只是一種謊言？我覺得失望，也完全不能明白。變了質的友情，就真的如此？
　　當毓思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也說不出是不是有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覺。我有太多話想跟她坦白說，可是卻沒有那種時間，也沒有那樣機會。我在心内嘆氣，然而毓思只微笑看我，表情明顯有點生硬牽強。我突然明白了。她選擇在最後這一刻才出現，就是因爲她不想跟我深談。我意識到我們本來的關係已經到了盡頭。從現在開始，我們只是曾經相識過的人。她以後的人生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再見面，我們也只會點頭微笑，卻不會再説任何相干的話。她臉龐透著一種孤寂的神態。我感覺到她跟周信聰的事最終還是吹了，然而我知道我已經沒有關心她詢問她的資格。看到了我，她只會想到她的失敗。她要忘記周信聰，要忘記她那軟弱的瘋狂，就只有跟我疏遠。知道她曾經自殺的人，除了周信聰外，就只有我和啓夫。
　　毓思把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我，說：“送給你的結婚禮物。希望你喜歡。”
　　我接過，輕聲說：“謝謝。”
　　毓思說：“對不起，這一陣子實在太忙，所以沒能跟你見面。”
　　我點了點頭，也接受了她的藉口。我說：“謝謝你來送機。”
　　毓思笑了笑說：“不謝，是應該的。我們到底是多年朋友。”
　　我聼著，只覺得這話無限諷刺。然而我也只能接受。
　　離別前的最後時間，帶著一份說不出的模糊。多年以後，我記得的究竟還會是那一點？我和母親都沒有哭。倒是康阿姨，她拿出手帕輕輕往眼角拭抹。希華跟我擁抱一下，輕聲說：“旅途愉快。”
　　我向她們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跟啓夫步入禁區。啓夫擁住我的肩膊，推動我前進。我覺得我真的在一步一步離開我所熟悉的一切，驀地感到一陣心慌意亂。然而到了這地步，也沒有後悔的餘地。我忍不住轉臉看他。啓夫向我微微一笑，我的心驟然平靜下來。
　　他問：“還好吧？”
　　我把頭靠在他肩上，說：“從今以後，在我身邊，你便是我唯一熟悉的人了。”
　　啓夫說：“到了新的環境，你可以跟另一些人開展新的關係，新的友誼。你看，我跟你，開始的時候，也只是兩個陌生人而已。”
　　我說：“我覺得我跟你之間是一項奇跡。奇跡是不會一而再的發生。”
　　啓夫笑了笑，說：“你這種悲觀的態度，什麽時候才能改掉？”
　　我聳了聳肩說：“大概是改不掉了。”
　　啓夫低聲說：“你一定要相信，未來是美好的。你將會遇到更有趣的人，更有趣的事。”
　　我抿嘴一笑，說：“我會嘗試。可是也不知道可能性究竟是多少。”
　　啓夫佯裝不悅，說：“這種消極態度我可不接受。跟我在一起，便要變得像我一樣樂觀，積極。知道嗎？”
　　我沒有反駁他，只輕輕笑了笑。

　　在飛機艙内坐下，啓夫體貼地為我繋上安全帶。
　　他問：“這是你第一次坐飛機吧？”
　　我點頭說：“我一點飛行經驗也沒有，不像你。”
　　啓夫說：“現在的飛機很穩定。你不會有任何不適，除了飛機驟升的時候，耳朵或許會感到輕微壓力。到時吃一點口香糖便可以。”
　　我從手提袋中拿出毓思的禮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拆開。禮物盒内藏着一個銀相框與卡片。我把卡片打開。
　　毓思纖秀的字跡寫著：“佑茜，祝你幸福。毓思。”再簡單不過的語句。
　　我只覺得恍然若失。失去了的是少年時代的喁喁細語，將心比心。我感到一種輕微的心痛。原來成長往往是代表失落。
　　啓夫鑑貌辨色問：“你怎樣了？這麽落落寡歡的模樣。”
　　我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啓夫問：“跟毓思還沒有完全和好？”
　　我幽幽地笑了一下，說：“不是那囘事。”
　　他問：“什麽意思？”
　　我衡量一下，然後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啓夫皺了皺眉頭，說：“不明白。”
　　我說：“我們作出了不同的選擇。我只好尊重她的意願。”
　　啓夫看我一眼，然後決定把話題放下。
　　飛機開始啓動的時候，啓夫把口香糖遞給我。我接過後把外層包裝紙打開，將糖放進口内。一陣清香的草莓味道滲透口腔。我嚼著口香糖，只感到那甜味令人舒適，怡然。我看了看身邊的男子，他也給我同樣的感覺吧？生命裏將會遇到的壓力，他也會幫助我輕輕化解吧。遇到啓夫，實在是我這二十一年生命中最大的幸運。他填補我性格上的不足；他永遠嘗試了解我。他一直默默站在我身邊，幫助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當我需要任何支持的時候，他給我無條件的支持。他對我是無盡的給予，忍耐和接受。毫無疑問，這便是真愛。
　　我伸臂緊緊擁抱他。他有點訝異笑著問：“咦，這究竟是爲了什麽？”
　　我說：“爲了多謝你的一切，爲了多謝你的存在。”
　　他摟住我的肩頭，輕輕在我唇上吻了一下。他柔聲說：“我也多謝你。多謝你願意離開家人朋友，跟我到嶄新的環境生活。多謝你對我的信任，對我的愛。”
　　我們相對一笑。我倚在他身上，緩緩轉臉望向窗外。飛機的引擎聲浪越來越響，那種震蕩衝擊是起飛的前奏。當飛機終於離開地面的時候，我的心也不期然飄動起來。就只有啓夫掌心傳來的溫暖才令我覺得踏實。未來的事誰會知道，但是在這一刻，我擁有了被愛與愛的實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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