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身旁還在熟睡的啓夫，我心内感覺怪異。本來是孤單的一個人，現在卻有另一個人在身邊。要密切適應另一個人的生活將會是怎樣？我暫時還不能完全感受。然而躺在我身邊的這個人輕輕的呼吸、有規律的心跳，現在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一種無可取代的真實。在我的世界裏，他的存在是必需的。
　　吃過早餐後，我們把餐桌碗碟清理好。站在廚房内，啓夫從後伸臂抱住我，吻了吻我耳畔，輕聲說：“有你在，真好。”
　　我笑了笑說：“可是，我大概也該回家了。”
　　啓夫把我抱得更緊，說：“我還捨不得把你送走。”
　　我轉身面對他說：“你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痴纏？”
　　啓夫的嘴唇已經徘徊在我嘴邊。他輕聲說：“從昨晚開始。”
　　我嘴角禁不住向上微牽。他的柔情蜜意令我有種浸沉在幸福的感覺。這大概便是愛情最美好的時刻吧。往後當現實分散我們對彼此的專注的時候，或許就是要靠這種回憶來堅持下去。
　　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過後。母親看見我一個人，有點詫異問：“啓夫呢？”
　　我答：“他有事囘學校去。”
　　母親輕輕搖了搖頭，喃喃自語說：“到底是外國長大，跟我們的想法就是不一樣。”
　　我不解問：“什麽？”
　　母親只說：“沒什麽。” 頓了一頓抛出一句：“希華打了電話來。”
　　母親看我一眼，繼續說：“希華說昨晚她喝醉了，覺得很不好意思。她問你今天能不能跟她出來喝一杯茶。”
　　我一怔，問：“什麽？”
　　母親說：“你就跟希華聊聊天吧。沒多久你也要離開，就算想見面也不會再有什麽機會。”
　　我只好點了點頭。母親拿起茶杯子慢慢喝了一口，然後目光深刻地盯著我的臉看。我只感到極度不自然。
　　過了一會，她微微嘆了口氣才說：“現在你屬於別人了。生養女兒，含辛茹苦地帶大她，然後把她嫁出去。那感覺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母親繼續説話：“這樣把你送走，你知道是多大的犧牲？如果我只自私一點點，就應該堅持把你留在身邊才對。可是爲著你的幸福，當母親的也只能這樣。你大概一點也不覺得需要感激。”
　　我沉默無語。母親卻越說越激動。“你走了，我就是孤單的一個人。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一點也不内疚？把母親這樣丟下。”
　　我在心内嘆了口氣，然而我能說什麽？我該感激流涕聲淚俱下多謝她的成全？我該跟她說，我其實不想跟啓夫走？爲了令她高興，我該編造出一連串的謊話？
　　母親用紙巾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點，然後吸了吸鼻子。我看著她，心裏也真的升起一份内疚：内疚我對她沒有懷著一份想親近的心態，内疚我對她沒有一份不捨的心意。
　　母親抬眼看我說：“你這個人，也真夠冷漠。對自己的母親也沒半點感情。”
　　面對這樣的指責，我只能承認自己的罪惡。對於她，我並沒有普通女兒應有的那種感情。沒有愛恨絞纏，卻只有遺憾，只有無奈。我們是兩個被命運抛在一起的人，可是卻完全不懂得對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是空白的廝磨。這樣的話，我自然不能說出口。然而在我的回憶裏，卻真的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事。這樣的感覺，令我覺得仿佛對不起她似的。但是我不能改編回憶，也不能僞造感情。人的感情始終是最不能勉強的事。愛與不愛，並不是一種讓意識思維決定的選擇。

　　跟希華在大酒店咖啡座内見面，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於希華，我是懷著一份歉意。一身便服沒有化妝的希華顯得有點疲憊，不像平常的光芒四射，精巧靈敏。
　　坐下來後我忍不住問：“你今天沒有上班？”
　　希華聼後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我躲懶。昨天喝了太多酒，醒來後有點渾渾噩噩的感覺，所以索性告了病假。”
　　我說：“這不像你。”
　　希華有點自嘲地笑了笑說：“是啊。我一向太拼命了，無論什麽都全力以赴，一點也不肯讓自己放鬆，以爲只要努力，一切事情都會在掌握之中。”
　　我覺得她話内有話，倒寧願她開門見山說出來。
　　希華卻用一種奇異眼光看著我說：“佑茜，你真幸運。這世界上，真是有命運這囘事。”
　　我忍不住嘿笑一下，然後說：“你不是要說，你羡慕我吧。”
　　希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黑咖啡，仿佛想了想才說：“我不會羡慕你的魯莽，可是我倒很羡慕你的天真。”
　　我瞪眼看她，原本對她的歉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沉默半晌，然後豁出去問：“你心内有什麽不滿，請明白說出來，不要再旁敲側擊了。”
　　希華聼後幽幽一笑，說：“説了出來，又可以改變什麽？”
　　我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我問：“我是否搞亂了你的世界？”
　　希華看了我一眼，然後若有所思低下頭。她再開口説話的時候，聲音中帶著一種罕有的苦澀。“若果我說心中一點怨恨也沒有，你大概也不會相信。可是我覺得也不能全怪你。如果我跟柏倫完全沒有問題，你也不可能有機會夾在我們中間。”
　　我只好說：“對不起。”
　　希華無奈一笑，說：“這句話，你說得就算再有誠意，現在也有點無濟於事。”
　　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徘徊在懺悔與不悅之間。
　　希華說：“柏倫已經決定回英國。看來我跟他真的要劃下句號。”
　　我怔住，問：“你說什麽？”
　　希華微微低下眼瞼，仿佛在注視自己放在桌前交曡的手指。她輕聲說：“他說，你令他明白，他跟我並不是愛情。他一直不想傷害我，可是他不能再對自己說謊。他只後悔他沒有勇氣早點跟我說。也因爲這樣，他失去你。”
　　希華突然抬眼直視我，用一種冷硬的聲音說：“想不到吧？他對你是真心的，雖然你懷疑他的優柔寡斷只不過是一種藉口。”
　　我突然感到一份心虛，仿佛我真的判斷錯誤了，把一個人的真心無情地踐踏揉碎。然而到了這個地步，後悔也沒用。
　　我定了定神，平靜問希華：“你認爲我是事情中的最大罪人？”
　　希華搖了搖頭說：“不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選擇，影響了別人的生命。”
　　我帶著嘲弄的表情跟自己輕輕笑了一下。説來說去，還不是要把我定罪。因爲我沒有受到明顯的傷害，所以傷害人的一定是我。因爲我得到快樂，所以在他們眼中我更加顯得冷酷無情。
　　希華的神情卻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她說：“找你出來，並不是要責怪你，也不是要你感到自責。我只是想你知道事情的結果，也想聼聼你的感受。”
　　我突然感到一份不耐煩，帶點懊惱說：“你究竟想我說什麽？”
　　希華跟我目光相接，輕聲問：“你跟柏倫開始，是因爲你真的喜歡他，抑或是因爲別的原因？”
　　我忍不住吞了吞唾液，沒有立即回答。希華眼中仿佛閃過一份陰暗。她低聲問：“你真是那麽討厭我嗎？爲什麽？”
　　我只覺得無言以對。然而我也不想隱蔽真相。我吸了口氣，說：“我對你爲什麽有那樣的感情，我也不懂得解釋。對，我是不喜歡你。然而我卻不是存心為著打擊你才跟柏倫走。初認識他的時候，我對他真的沒有任何想法。我沒有誘惑過他。一直以來，都是他主動接近我。我曾經拒絕他，可是他卻不肯放棄。慢慢地，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接受他。可是，我對他究竟是什麽感情，我也不很清楚。”
　　希華聼著，神色只變得無限苦澀。她低聲說：“你知道嗎？我跟他一起將近四年，可是他從沒有跟我說他愛我。可是在我面前，他卻痛苦地承認他愛你。而你，卻不痛不癢說，你根本不愛他。”
　　我沉默，深思著我們三個人這種糾纏不清的關係。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的話，我一定會作出完全不同的決定。我不應該插足於希華與柏倫之間。他們的問題應該他們自己解決。在某程度上，我覺得柏倫利用了我作爲跟希華分手的藉口。若果他並不愛希華的話，有沒有我的存在，他也應該坦白披露真相才是。爲什麽要待我出現才改變態度？
　　希華苦笑說：“或許你一直覺得我生活得無往而不利。可是，現在你可以看到，我也有不得意的時候。我愛的男人不愛我。他愛的人是你。在愛情上，你贏了我。”
　　這句話，聼起來只是一種諷刺。我可沒有勝利者應有的喜悅。
　　希華突然説：“啓夫大概知道一切吧。”
　　我點了點頭。希華說：“他對你真是無條件的包容。第一次看見你們一起，我便知道柏倫根本沒有希望。你和啓夫之間那種自然的親暱，是完全插不進第三者。當時，我還以爲我跟柏倫會有一線生機。想不到，沒有你，我和他還是不能繼續走下去。”
　　我用雙手托住臉，低下眼，輕輕嘆了口氣。“我沒有預料到這個後果。我還以爲你跟柏倫會諒解和好。我以爲他對我只是一時迷惑。衝動過後，他選擇的人始終會是你。”
　　希華也嘆了口氣說：“看來你一直並不相信他對你的感情。如果沒有這樣的誤會，你會選擇他嗎？”
　　我想了一想，坦白說：“我不知道。如果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也不會有任何開始。他對我來說，自然也有他的魅力。你愛他，應該比我更清楚。然而相處下來，我還是覺得啓夫更加適合我。”
　　希華聼著點了點頭，問：“你愛啓夫嗎？”
　　我用心回答：“我喜歡跟他在一起。有他在身邊，我覺得我不會變得太過憤世嫉俗。他無條件愛護我，接受我。這樣的男人，我能不愛嗎？”
　　希華語氣認真說：“所以我一直說，你實在幸運。”
　　我看著希華，突然感覺到我從沒真正認識過她。我對她一直心存偏見，對於她的一切只是無意識地抗拒。這種不成熟的態度歪曲了所有的真實。我總是埋怨別人對我無理批判，卻沒有想過我對希華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希華把杯中咖啡喝盡。她心中的苦澀應該比那黑咖啡尤甚。然而她眼中卻沒有半點恨意。
　　我忍不住問：“你真的不恨我？”
　　希華搖了搖頭說：“我曾經覺得生氣，覺得懊惱。可是我並不恨你。因爲我不得不承認，我和柏倫之間的不協調，始終會導致我們分手。就算我們真的結了婚，還是可能會離婚收場。如果他真是愛我，也不會背著我親近你。所以，現在這樣結束，或許對我來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希華這種極度理智的態度，令我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希華輕輕笑了一下，說：“說實話，你沒有選擇柏倫，是很明智的決定，亦讓本來複雜的事情變得簡單很多。如果你真的跟柏倫一起，我覺得情況會十分尷尬。你母親跟我母親的友情也會備受考驗。而你，也要面對不尋常的壓力與指責。選擇啓夫，你卻可以得到單純的愛情，也能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我心裏忍不住想，大概不是所有人也會祝福我吧。柏倫應該不會替我高興。
　　話説到這裏，也好像是一個完滿的終結。希華認清真相，而我則避災趨福。我們之間好像已經解開原有的心結。可是面對希華，我還是有種無能爲力的感覺。我對希華雖然改觀了，卻依然沒有任何親密的感覺。人的感情，總是最不受控制的一環。
　　希華最後加上這一句：“你跟柏倫曾經交往過的事，我不會讓你母親和我母親知道，你可以放心。”
　　我聼著她的話，心裏卻清明無塵。就算讓我母親知道，那又怎樣？如果我真的承認錯誤，就不用刻意隱瞞。我感激希華的細心，可是也不害怕把真相公開。母親要怪責我，我願意承擔。康阿姨會怨恨我，也是我罪有應得。然而，把她們蒙在鼓裏，或許對她們來說，才是一種真正的仁慈。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我該尊重希華的決定。
　　回到家裏，母親低聲跟我說：“啓夫來了，在廚房裏忙得團團轉，説是要煮一頓西餐給我品嘗。”
　　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我走進廚房，看見他有條不紊地運作，沒有半點慌張的表現。
　　我走到他身旁，問：“怎麽有這種興致？”
　　他再自然不過吻了吻我嘴唇才反問說：“跟希華的茶聚如何？”
　　我一怔，說：“我母親告訴你？”
　　他答：“當然。”
　　我說：“我們說了很坦白的話。她告訴我她跟柏倫已經完了。柏倫決定囘英國。她並不責怪我，因爲如果她跟柏倫的感情沒有任何問題，我也不可能插進他們之間。”
　　啓夫聼後說：“她的態度是罕見的成熟客觀。”
　　我點了點頭說：“我也不能不承認。”
　　啓夫說：“我早跟你說過，你一直低估了希華。你們應該是朋友才對。”
　　我笑了一下，說：“或許。可是現實是現實。我已經沒時間跟她好好相處。”
　　啓夫問：“有沒有後悔的感覺？”
　　我答：“人生中值得後悔的事情實在太多，多想無益。我只想抓住可以抓住的。”
　　啓夫笑了，說：“我希望我是你最想抓住的。”
　　我瞪他一眼，說：“廢話。如果你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我會答應跟你到對我來説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
　　啓夫目光變柔，輕聲說：“謝謝你這麽愛我。”
　　我凝視他的臉，然後發自心底燦爛地微笑。好像就只有他，才能令我懂得愛，才能令我感受到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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