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夏天早上，我跟啓夫到註冊處辦妥結婚手續。我穿著母親從米蘭買回來的米白色雪紡紗裙，而啓夫則穿了一套灰色西裝。在母親，康阿姨及希華的見證下，我和他分別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名字。這算不算是一個婚禮，我真的不知道。柏倫沒有出現，我倒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希華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微笑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心態，我看不通透。康阿姨則屢次用手帕輕抹眼角。
　　我聽見她跟母親說：“我也是看著佑茜長大。想不到她這麽快便結婚，還是遠嫁他方。想著想著，我心裏也覺得不捨得起來。”
　　母親卻實事求是回應：“女兒遲早要嫁人。她現在早早找到好男人，說實話，我真是大大鬆了口氣。像她這樣的性格，我還擔心沒有人會要她。”
　　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麽在這種日子裏，母親還是要繼續說著那樣的話。在她眼中，我真的那麽一無是處？啓夫一直緊緊握住我的手，要不就是用手摟住我的腰，眼神中流露深情與喜悅。我心内只感到一陣又一陣的詫異。在法律上，我已經是他的妻子，而他是我的丈夫。然而這兩個字眼對我來說實在太過陌生，亦沒有什麽真實感。實際上，我們依然停留在訂婚階段中。譬如說，這天晚上，我還是會回到自己的家裏去。真正的婚姻生活什麽時候才開始，我沒半點頭緒。
　　晚上希華在法國餐廳訂了桌子替我們慶祝。母親十分高興，稱讚說：“希華真是個貼心大方的孩子。”
　　席間希華舉杯致詞似說：“我跟佑茜從小便認識，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現在她找到了愛她的人，彼此也有了確實的承諾，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宋阿姨，你心中一定感到安慰吧？啓夫對佑茜的愛，連旁人也能感覺到。所以我也不用叮囑他要好好愛護佑茜。”
　　然後希華轉臉盯著我說：“佑茜，你很幸運，知道嗎？能得到這樣的幸福，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你也應該開始學習顧慮別人的感受而生活，不要再只想著自己的立場。若果太過自我會令到身邊的人難受，便退一步想，是否應該妥協？是否應該忍讓？不要只把自己看重，要好好照顧身邊人的感受才可以。”
　　我感覺被她訓話了。然而母親聼著，卻受用得很。
　　“真是說到我心坎了，” 她點著頭說，“希華，如果佑茜像你一半的懂事，我便可以不用那麽操心了。”
　　啓夫這時加入說：“希華，謝謝你對我們的關心，也很感謝你對佑茜一貫的包容。佑茜率直的個性，是我最欣賞的地方。跟我在一起，我希望她能繼續依照自己的性情輕鬆地生活。我不希望她委屈自己。”
　　希華聼後，微微一笑說：“看著你們，真是覺得愛情無價。我祝福你們一直這樣無憂無慮相愛下去。乾杯！”
　　一陣清脆的杯子踫撞聲後，我們把希華欽點的高價香檳喝下。我觀察希華，只覺得她的表現有點奇怪。她平常並不嗜酒，可是這天晚上她卻把一杯又一杯的香檳灌進肚内。
　　康阿姨看著不對勁，勸阻說：“希華，別喝那麽多酒。”
　　希華臉上泛著一份殷紅酒光，眼中卻失去平常的神采，語音含糊說：“媽，這天晚上我們慶祝佑茜這種得來全不費力一帆風順的完整愛情開花結果，多麽幸福。你便讓我盡情喝吧。”
　　她這話聼起來有點弦外之音。我忍不住跟啓夫對望一眼。啓夫只微微聳了聳肩。
　　晚飯終於完畢的時候，希華看來已經醉了大半。康阿姨一臉迷惑，不明白希華竟然會這樣失態。
　　啓夫說：“讓我去拿車子，先送康伯母和希華回家。”
　　母親聼著，臉上露出一份滿意表情。
　　康阿姨卻搖擺雙手説：“不用麻煩了。我們坐計程車便可以。”
　　母親說：“希華這樣子，你一個人也攙扶不住她。還是讓啓夫幫忙好了。”
　　康阿姨一臉不好意思說：“希華這孩子也真是，幹嗎喝這麽多酒。啓夫，看來真的要麻煩你了。”
　　啓夫説：“康伯母，你們家跟佑茜家熟絡得像親人一樣，請你不要跟我客氣。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
　　啓夫離去後，我跟母親左右攙扶著希華，慢慢朝餐廳出口走去。別的客人投向我們一種異樣的眼光，仿佛希華的醉態引起他們不快的反應。我忍不住在心内嘿笑一聲，藐視他們這種片面的批評。希華的頭歪歪地靠在我肩旁，一雙眼睛半張半合，醉態可掬。我突然覺得這半醒半醉的希華比平常可愛。脫下了精明的盔甲，希華也是個偶然需要幫助的普通女孩子而已。
　　到達康家的時候，希華已經在車内睡著了。啓夫只好把希華抱起直接送囘她家裏去。當我看見希華在迷糊中把臉埋進啓夫胸膛的時候，心内驟然升起的那種酸味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那是一份令人不適的感覺。然後我意識到，當希華發現我跟柏倫背著她交往的時候，那感覺一定更加令她難受。我忍不住輕輕閉了閉眼睛，深深感受那份遲來的歉疚。希華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才會讓別的男人抱住她。而我，卻是在清醒的選擇下投進不屬於我的男人的懷抱内。我完全感覺到自己有多壞。
　　當啓夫終於把希華安放好在睡床上後，康阿姨忙不迭向他連聲道謝。啓夫只是微微一笑，說：“不客氣。”
　　母親仿佛帶著一絲驕傲的語調說：“家裏有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真的方便很多。”
　　康阿姨點頭附和說：“誰說不是？像今天晚上，如果柏倫在，也不用麻煩啓夫了。”
　　我聽到柏倫的名字，心禁不住跳了一下。
　　啓夫說：“我們該讓希華安靜休息。”
　　康阿姨連忙說：“是啊，是啊。”
　　我們四個人退出希華睡房，走進康家客廳内。康阿姨說：“先喝一杯茶才走吧。”
　　母親説：“不用了。你還是照顧希華吧。希華也真是，竟然喝得這麽醉。”
　　康阿姨嘆了口氣，然後才緩緩吐出一句話：“這孩子，或許真的心裏有事。”
　　母親流露訝異神色，問：“什麽事？”
　　康阿姨似乎想了一想，才決定說：“這一陣子，柏倫也不往我們家裏走了。我問過希華，她卻什麽也不肯說。我忍不住想，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麽彆扭？可是，他們走在一起也近四年，總不會到現在才發生大問題吧。說實話，我還是有點擔心。希華是個死心眼的女孩，如果真是感情有變的話，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承擔得來。柏倫是她的初戀。雖然一直以來有不少男子追求她，可是，她唯一接受的男子，就只有柏倫。”
　　我只聼得益發心驚肉跳。
　　母親安慰說：“希華跟柏倫都是成熟懂事的孩子，會適當地處理他們之間的事。再者，四年的感情怎會說變就變？你不要杞人憂天了。”
　　康阿姨嘆了口氣說：“但願如此。希華一向很尊重我的意見，可是這結婚的事，她卻一拖再拖。若果因爲拖延得太久而生變的話，那就真是太划不來了。我總是覺得，男女間的事，要打鐵趁熱才好。結了婚，心才會安定下來，就算有問題也會好好處理，不會輕易想到分手這種事。”
　　母親笑了笑說：“那麽，佑茜跟啓夫這樣閃電結婚，大概很合你胃口吧？”
　　康阿姨答：“說實話，我一點也不覺得不妥。況且，他們認識了也有十個月，算不上閃電。”
　　母親說：“可是，這樣無聲無息把女兒嫁了出去，心裏還是有點難受。”
　　康阿姨説：“佑茜不是到了美國後會籌備一個正式盛大的婚禮嗎？到時你到美國出席婚禮，也風光得很。”
　　母親臉上表情卻有點惘然，仿佛想像不到那種場面。她怔怔說：“在那邊，我只不過是個參加婚禮的客人而已。”
　　我心内嘆氣，跟啓夫對望一眼。啓夫眼中浮起一絲隱約的憂慮，然而嘴裏卻沒有說什麽。
　　離開康家後，啓夫把我們直接送回家。踏進家門，我只覺得荒謬。我，母親，啓夫，三個在形式上已經攀上家庭關係的人，可是實質上我們究竟是什麽？我看著啓夫客氣地跟我母親道別，然後轉過身向我微微一笑，說：“我們明天見吧。”
　　我突然有種不想跟他分開的感覺，只怔怔看著他。
　　母親的聲音出其不意響起說：“今天你們總算是新婚，分開的話意頭上不太好。所以，啓夫，你把佑茜帶回家吧。”
　　我不置信瞪大眼睛。啓夫也顯得有點愕然，然而他恢復得比我快，試探問：“這樣真的可以嗎？”
　　母親微微一笑說：“在我沒改變主意之前，可以。”
　　啓夫跟我對望一眼，像在徵詢我的意見。一刹那我感到一陣輕微的害羞，然而還是點了點頭。母親眼中卻閃過一種奇怪神色。我想像她心裏的話：女兒真是潑出去的水。我可沒有反駁她的餘地。
　　再次坐進啓夫車子内，我感到一種平常沒有的緊張。一路上我們都沉默。把公寓大門打開後，他突然說：“等一等。”
　　我轉眼看他，卻冷不提防被他一把抱起，踏過門檻，進入屋内。他把我輕輕放下後，微笑說：“把新娘抱進屋裏，是西方習俗。”
　　我看他一眼，說：“這天晚上，我好像並不是你唯一抱進屋的女子。”
　　啓夫一鄂，然後若有所悟說：“把醉了的希華抱囘她家裏，是義不容辭的事。你不是吃醋吧？”
　　我抿了抿嘴，低聲說：“說實話，看著你把她抱在懷裏，我的心也仿佛有點酸意。”
　　啓夫伸臂把我擁住，聲帶笑意說：“我很高興。”
　　我把頭靠在他肩頸旁，輕聲說：“我突然發覺，我對希華實在是做了太過分的事。”
　　啓夫說：“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沒法改變，我們只能掌握現在與將來。”
　　我忍不住說：“如果柏倫真的跟希華分手，那麽，我便是破壞他們感情的罪人。”
　　啓夫輕摸我頭髮，柔聲問：“你想贖罪了？”
　　我想了想，說：“我能做什麽？我可沒有任何自大狂妄的想法。就算我跟希華道歉，也是於事無補。一句‘對不起’，對她來說究竟有什麽意義？”
　　啓夫同意。“說得對。你能做的，應該是改變你對她的態度。”
　　我沉默下來。我對希華一直懷著一份反感。可是説到底，希華並沒有對我做了什麽不對的事。我不喜歡她，大概是因爲妒忌她的完美無瑕，妒忌她從小便得到全世界的讚美。我，其實只是個心胸狹窄的人而已。我比不上希華。我一直認爲希華虛僞；可是我的率真隨意，也只不過是隱藏我的自私自利而已。
　　啓夫用手輕輕抬起我的臉，讓我看進他眼裏。他說：“佑茜，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只要肯反省，肯改變，讓自己的感情智慧同步成長，那才是一種美麗的完成。而你，也會因此成爲一個更美麗的人。”
　　我笑了，說：“像這樣的甜言蜜語，太特別了。”
　　啓夫也笑，說：“那是因爲你是個特別的女孩，普通的話是不管用的。”
　　我帶點惆悵說：“可是我覺得我離美麗還很遠。”
　　啓夫卻凝視我說：“不。我覺得你已經很美。而將來也只會變得更加美。”
　　我向他抿嘴一笑。他緩緩把臉帶近。我心内再沒有任何忐忑感覺。我閉上眼睛，欣然接受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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