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聚會在某大酒店内舉行。我把手插進啓夫臂彎，跟他一同入場。這天晚上啓夫穿上西裝，比平常顯得更加英挺帥氣。會場内佈置清雅，到會的人比我想像中多。甫進場，啓夫便遇見認識的人。啓夫為我們互相介紹。第一次聽到他以未婚妻身份把我介紹給別人認識，那感覺竟然是一種說不出的彆扭。叫馬克的男子笑著拍了拍啓夫肩頭，說：“恭喜恭喜。是什麽時候訂的婚？”
　　啓夫回答：“昨天她才剛剛答應。”
　　馬克說：“啊。那麽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你不是八月尾便囘美國？”
　　啓夫說：“是。八月囘美國時她會跟我一起走，然後在那邊辦婚禮。”
　　馬克點頭作恍然大悟狀，然後問：“你父母很高興吧？”
　　啓夫坦白說：“我還沒有通知家人我已經訂婚。”
　　馬克聼後，不置信說：“真的？這就是你們外國人思想跟我們中國人思想的分別。要是我在沒有父母同意的情況下便不吭一聲地訂婚，他們一定會很生氣。”
　　啓夫聼著笑了一下，說：“他們應該相信你的選擇。況且我們都是成年人，做事只要自己能負責任便可以。”
　　馬克説：“我的家人可不是那樣想。我選擇的女孩，一定要得到他們的許可才行。”
　　我忍不住插口說：“如果他們不允許？”
　　馬克轉臉向我，說：“那事情便變得棘手。可是，我應該不會選擇我父母不喜歡的女孩。我是家中獨子，所以特別不能令我母親失望。”
　　我聼著這話，有一點悵惘。父母給子女們的壓力，原來是不分等級，不分家庭。我的情況其實一點也不特別。
　　啓夫問：“你有約會中的女朋友嗎？”
　　馬克笑了笑，說：“普通見面的女孩就有幾個，可是還沒有親密的愛人。我不像你，在這階段，我想先專心於事業。再説，我的心還沒定下來。我還不想有固定的女朋友。”
　　跟馬克寒暄一會，啓夫便帶我去尋找另外的舊友。每一次他把我介紹作他未婚妻的時候，我的感覺便變得越來越自然。看來我已經開始適應這一個新的身份。晚餐是自助餐形式。我跟啓夫站在一起選擇食物的時候，突然聽到一把女聲叫喚他的名字。我朝聲音方向望去，看見一個身穿深藍色低胸裙的短髮女郎。啓夫先是一呆，仿佛一下子想不起這女子究竟是誰。然後一陣重遇故人既喜且惑的神色在他臉上綻開。
　　“薇薇？”他語帶詢問說。
　　女子笑了笑，說：“你跟從前沒什麽改變。倒是我，你好像有點認不出來似的。”
　　啓夫也笑了一下，説：“你把長髪剪短了，所以令我霎那有點困惑。你好嗎？”
　　薇薇答：“不賴。你呢？聽説你去年來到這裏。預備待多久？”
　　啓夫答：“再過兩個月我便要囘美國。”
　　薇薇聼後點了點頭說：“是嗎？我們剛剛再遇上你便要走。多可惜。”
　　啓夫卻轉變話題說：“薇薇，我替你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宋佑茜。”
　　我只好踏前一步，跟她打招呼說：“你好。”
　　薇薇笑了笑說：“你好。”然後轉臉跟啓夫說：“真想不到你會這麽快便訂婚。我還以爲你不過三十嵗是不會考慮結婚這種事。”
　　啓夫臉上仿佛閃過一種不太自然的神色。薇薇卻笑了笑說：“不過結婚這囘事，其實是最不可預測的，是不是？真正為愛而結婚的話，便應該是這樣。”
　　啓夫低聲問：“那麽你呢？你找到了真愛沒有？”
　　薇薇搖了搖頭說：“我沒有你的幸運。可是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現在過得很好，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也有一群很知心的朋友。愛情什麽時候會來，我並不關心。這種事是完全強求不來，是不是？”
　　啓夫說：“能有這種滿足平和的心態，我替你高興。”
　　薇薇回應：“能找到你所愛的人，我也替你高興。”
　　我聼著他們兩個人的對話，覺得他們依然互相關心，卻沒有任何曖昧的感情存在。眼前的薇薇跟照片中的薇薇給我一種完全兩樣的感覺。從前的幼嫩害羞現在被一種淡淡的自信所代替。我想像不到從前的薇薇穿著這種款式性感的衣服。可是現在的薇薇卻怡然自得地表露著自己美好的一面，沒有半點不自在。在她面前，我益發感到自己的青澀。
　　回到啓夫家後，他脫下外套領帶問：“怎樣？這天晚上你的好奇心得到適當的滿足沒有？”
　　我含糊回答：“嗯。”
　　啓夫坐在我身旁，鑑貌辨色說：“可是你心内還是有想問的問題。”
　　我尷尬一笑，說：“對你來說，我真是這麽透明的一個人？”
　　啓夫點頭說：“心裏有話，便儘快說出來吧。”
　　我猶豫片刻，說：“我只是在想，如果沒有遇見我，你跟薇薇會不會從新開始？”
　　啓夫不期然大笑起來。我不悅說：“笑什麽？”
　　啓夫說：“我就知道你會想盡辦法胡思亂想一番。”
　　我說：“假設一下也不可以？”
　　啓夫說：“是完全沒有需要。我遇上你，愛上你，選擇你。這才是唯一值得你重視的事。”
　　我低下眼睛，有點自言自語說：“可是，你怎能夠肯定這便是你最好的選擇？”
　　啓夫伸臂摟住我肩膊，讓我把頭放在他肩上。他柔聲說：“跟你在一起的這種感覺，讓我完全肯定，就只有你才是我想要的。”
　　我輕聲說：“就只靠一份感覺，多麽不實在。如果這份感覺消失的話，那怎樣辦？”
　　啓夫說：“這感覺不會消失，只會加深。”
　　我說：“憑什麽你可以有這種信心？”
　　啓夫答：“憑著愛。人活在世上，如果不能相信愛，那還能相信什麽？”
　　我嘴嚼他的話，禁不住輕輕嘆口氣。我也想相信。然而一直以來，我身處的環境總是令我懷疑，令我惘然。現在愛擺在眼前，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那悲觀的心態。我知道那是不理智的，亦對他不公平。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啓夫吻了吻我髮頂，說：“我愛你這句話，自然只能讓時間與行動來證明。或許到頭來我也不能滿足你那完美的標準。可是，我還是會盡力，因爲你是我最珍惜的一個人。”
　　我聼著這話，驀地只感到自己的自私與無理。我伸臂摟住他脖子，把臉貼在他臉頰上，有點急躁問：“可是像我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值得你去愛嗎？”
　　啓夫輕聲笑一下才回答：“這問題太孩子氣，況且我已經回答過很多次。你自己想一想答案好了。”
　　我突然覺得尷尬，把臉埋藏在他頸邊。啓夫說：“我曾經聽説過，戀愛中的女人總喜歡重複問著一些幼稚明顯的問題。看來好像是真的。”
　　我訕訕說：“你現在在嘲笑我吧。”
　　啓夫說：“不。我只是覺得感激。因爲這種問題令我知道你其實真的很在乎我。”
　　他把我的臉移到他面前，讓我正視他。“佑茜，勇敢點，不要再畏首尾。愛是人生最美好的一部份。你一定要相信。”
　　我吸進一口氣，看著他點了點頭。啓夫把臉帶近，然後深深往我嘴唇上吻下去。我讓自己回應，嘗試表達對他那種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感情。

　　母親回來前一晚，啓夫跟我說：“明天要把你送回家了，我真的捨不得。我已經習慣你在我身邊。”
　　我只好笑了笑，改變話題說：“你明天要跟我到機場接機嗎？”
　　啓夫答：“那自然。”
　　我說：“我是不是應該先讓我母親有點心理準備，才讓你出現？”
　　啓夫說：“不用。我跟你一起接機，然後告訴她我們訂婚的消息。”
　　我說：“那樣做法，好像太過突兀吧？”
　　啓夫卻堅持說：“這事情早點讓她知道比較好。”
　　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問：“那麽你父母與家人呢？你什麽時候告訴他們？”
　　啓夫說：“那邊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我還是忍不住問：“你突然跟他們說要結婚，他們會怎樣反應？”
　　啓夫說：“我一向處事獨立，他們會尊重我的決定。如果你是在擔心他們會不會喜歡你，那是不必。”
　　我聼後，帶點自嘲問：“那是因爲我太可愛了，抑或是因爲你不需要家人認同你的選擇？”
　　啓夫笑著答：“兩者皆是。”
　　“你真的不在意他們的想法？”
　　啓夫看著我認真地回答：“他們的想法是他們的想法，可是人生是我自己的。沒有什麽人能比我自己更清楚了解我所需要的是什麽。”
　　我聼著他這種充滿自信的説話，有一份羡慕，有一份崇敬。我的反叛一直只是一種消極的表現：不合群，不合作，冷漠，固執。可是我心内其實很想積極地面對世界，只是不懂得方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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