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第二天往機場路途中，我禁不住心情緊張起來。啓夫拍了拍我手背，以安撫語氣說：“不要擔心。把一切事情交給我處理。”
　　我向他擠出一個牽強笑容。啓夫問：“你真的這麽害怕跟我一起面對你母親？”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啓夫不懷好意笑了笑，說：“抑或你只是害怕要面對你的舊情人？”
　　我重重在他手臂上拍打一下，說：“這種話，一點也不幽默。況且，我不承認柏倫曾是我的情人。”
　　啓夫笑說：“你跟他真的沒有接過吻？那麽拖手呢？”
　　我臉禁不住紅起來。啓夫說：“這麽一想，我也有點醋意了。”
　　我一時間只覺得不知所措。啓夫說：“不過，現在你是我的。對於從前的事，我也不會介懷。”
　　我瞪他一眼，然後嘲諷地說：“多謝你的寬容大量。”
　　啓夫眼中充滿溫柔笑意，態度跟往常一樣輕鬆平和。我看著他，心中驀地湧上一陣愛戀感情，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輕輕呼出一口氣，心内卻是軟軟的。啓夫伸過手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一鄂，然後說：“單手駕車，很危險吧。不要這樣。”
　　啓夫微笑把手抽開，端端正正放囘駕駛盤上。他帶點調皮說：“你好像還沒跟我說你愛我。”
　　我只感到臉有點發熱，拖延半刻才答：“這種事，遲點再討論。”
　　啓夫說：“我令你覺得害羞了？可是，對自己所愛的人說我愛你，應該是最自然不過的事。除非你還不能肯定你的感情。”
　　我狠狠瞪他一眼說：“這是什麽話？不肯定的話還會答應你的求婚嗎？你可不要得寸進尺。”
　　他卻轉臉對我說：“佑茜，我愛你。”
　　我看到他眼内那充滿著慫恿意味的眼神，禁不住笑了。
　　我說：“你真是這麽希望聼我說這句話嗎？”
　　他孩子氣地猛然點頭。我有點動搖，可是最終還是決定要吊他胃口，說：“終會有那一天，但不是現在。”
　　啓夫即時作出一種洩氣的表情來博取同情。我開懷大笑起來，單純的，真心的。街道在我們身邊不停閃過，不相關的路人繼續他們各自的生活。對我來說，就只有身邊這個男人，才是我的真實。這一個想法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因爲我不再孤獨。
　　在停車場泊車後，啓夫從後座拿出一束色彩璀璨的玫瑰花。
　　我問：“這是什麽？”
　　他答：“給你母親的見面禮。”
　　他把車門鎖上後，一只手捧著花束，另一只手伸過來牽住我的手。我忍不住說：“你看來一點也不緊張。”
　　他笑了笑說：“我會盡能力令你母親喜歡我。可是萬一她對我有意見，我們還是會結婚的，是不是？”
　　我跟他目光相接，點了點頭。啓夫說：“這樣，我覺得很安心。所以一點也不緊張。真的。因爲我相信你。”
　　我們手拖手走往機場内接機處。當我遠遠看見希華跟柏倫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禁不住跳了一下。啓夫附嘴在我耳邊說：“我在你身邊，別擔心。”
　　我有點緊張地對他笑了笑，然而心裏卻是感激他的細心。
　　我們四個人再遇的一刻，有點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每個人的反應都深深銘刻在我心裏。希華祥和與洞悉一切的笑臉，柏倫震驚與蒼白的表情。啓夫握著我的那只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不經意吐露出他内心的忐忑。我一刹那間澈心地感受到自己的荒唐與無知。我突然有種想逃跑的衝動。可是希華實事求是的聲音打斷我的瘋念。
　　她說：“我們母親的飛機提早到達。她們應該快出現了。”
　　我只好點了點頭。希華朝啓夫笑了笑，說：“很高興又見到你。”
　　然後她瞥見我跟啓夫互握的雙手，再自然不過說：“看來你們的關係好像更進一步。”
　　啓夫笑了笑說：“是的。佑茜答應了我的求婚。”
　　這匪夷所思的表白令一向崩泰山也不形於色的希華愣住。然而她恢復得很快，微笑對啓夫說：“真的？那麽恭喜你們。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你們的戀愛實在速度驚人。”
　　她轉臉跟我說：“你母親一定會驚奇得不得了。她一直跟我說你沒有男朋友。現在你卻平地一聲雷說要嫁人。”
　　旁邊一把陰沉沉的聲音突然插口說：“訂婚也不一定代表結婚，尤其是這種倉促的決定。”
　　我跟柏倫視線相接，發現他目光中藏著一份怨恨與不忿。我咬了咬嘴唇，禁止自己反唇相譏。
　　啓夫平靜接話說：“我們倆個人之間的感情只有我們最清楚。結婚的決定是很認真的，絕不是一時的衝動。我們彼此相愛，彼此需要，並且認真的想一起生活。所以結婚是最自然的一步。”
　　柏倫聼後，眼中閃著一種近乎挑戰般的質疑神色。於是我開口回應說：“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就是這樣。”
　　兩句簡單的話，令柏倫臉上變成死灰的顔色。我不是不感到自己的殘忍，可是，事情到了這地步，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希華理智的聲音這時再度響起，說：“對彼此能有這種確切的肯定，你們兩個真是幸福。我看著也很羡慕。”
　　啓夫用帶著感激的語調說：“謝謝你，希華。”
　　我抓住啓夫的手，忍不住向後輕輕踏出一步，下意識想躲到他身後。我感到柏倫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我身上，令我不自在。
　　突然希華揚聲一叫：“媽！”
　　我注意力轉移，向旅客出口處一望，立即看到康阿姨跟母親推著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我們。臉露微笑的母親看來在歐洲買了新裝，身上款式優雅的衣服是我從沒見過的。康阿姨也顯得比平常時髦爽利，襯衫與褲子是一貫少見的色彩繽紛。這次歐洲之行，看來對二人來説都是一個愉快的經驗。
　　希華走向前，跟她母親擁抱一下，微笑說：“旅途愉快嗎？”
　　康阿姨笑容滿臉點頭說：“真是開心得很。看了很多名勝古跡，皇宮古堡之類。那邊的景色真是沒話説。食的方邊就不怎樣。那些德國餐呀意大利餐呀真是不合我胃口，就只有在中菜館内吃飯我才吃得順心一點。可是那邊的中菜館，也不是煮得那麽好。”
　　希華接話説：“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在你最喜歡的菜館訂好了位子，給你洗塵，也讓你好好吃一頓。”
　　康阿姨開心說：“希華，你真是個貼心的女兒。” 她轉臉笑著跟柏倫打招呼，說：“柏倫，你也來了？”
　　柏倫只是神色惘然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康阿姨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然後看到我身旁的啓夫，帶詢問神色說：“這位是誰？”
　　我看見母親皺起眉頭，仿佛對於啓夫的出現帶著一種戒備情緒。啓夫雙手把花束遞向母親，微笑說：“宋伯母，歡迎你從歐洲回來。我叫沈啓夫。”
　　母親接過花，臉上的困惑更加明顯。啓夫抓住我的手，讓我踏前一步跟他並排，然後開門見山說：“我跟佑茜想告訴你，我們已經決定結婚。”
　　母親一臉錯愕，頭微微向左一傾，仿佛根本聼不清楚也聼不明白啓夫的話。
　　在旁的康阿姨叫嚷起來：“什麽？結婚？”
　　母親臉色一沉，盯著我問：“佑茜，這是什麽意思？”
　　我囁嚅回答：“我應允了他的求婚。”
　　母親用銳利眼光看我，問：“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是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友，一聲不響便已經到了要結婚的地步？”
　　我站著，心内升起一種被審判的感覺。啓夫在旁，忍不住插口說：“宋伯母，我知道這消息對你來說，是有點突然。可是....”
　　母親打斷他的話，冷冷說：“我正在跟我女兒説話，請你不要加入。”
　　啓夫似乎一鄂，然而還是識趣地閉嘴。我有種逃避不了的感覺，亦不想逃避。我看進母親眼裏，直接了當說：“我跟他認識十個月，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然而最近卻發現我們不是單純的友情。我愛他，想跟他在一起。”
　　母親嗤的一聲冷笑，說：“你一點經驗也沒有，怎麽知道什麽是愛？”
　　我覺得被輕視，心裏抑悶，狠狠咬著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應。
　　希華這時卻出其不意替我説話。“宋阿姨，佑茜雖然年輕，可是對於自己的感情顯然已經很確定。她跟啓夫是絕對認真。啓夫對她的那種愛護，你如果看著也會覺得感動。像他這樣的男孩子，是可遇而不可求。佑茜她很幸運。真的。”
　　我一怔，沒有想過希華竟然會幫我們説話。
　　母親轉臉問希華：“你這話從何說起？你認識這男孩嗎？”
　　希華微微一笑說：“我和柏倫最近跟他們吃過一次飯。雖然是偶然遇上，可是，只一個晚上，我便看出他們之間的深厚感情。啓夫他是美國史丹福大學的博士學生，博學多才。過去一年他在這兒的大學任助教，跟佑茜在同一校園，就這樣認識。他還到倫敦大學當過交換學生，足跡遍天下。”
　　母親聼著希華對啓夫一連串稱讚，臉色開始緩和下來。
　　站在一旁的康阿姨這時推了推母親手肘，低聲說：“這男孩子看來一表人才，高大英俊。跟佑茜一起挺相襯啊。”
　　母親遲疑一下，然後對著啓夫和我說：“你們的事，我們稍後再説。”
　　康阿姨也附和說：“是啊，我們先好好吃一頓飯，然後才慢慢説話。我們有的是時間啊。啓夫，你也一起來吧。”
　　啓夫微笑答應。母親自然不會當面左右康阿姨的意思。她臉上表情有點漠然，也不知道心裏是怎麽想。
　　因爲有兩部車的關係，康阿姨跟希華柏倫一起走，而母親只好跟我一起坐進啓夫的車子。母親的行李，自然由啓夫義不容辭負責搬運。在停車場裏，他替母親打開後座車門，讓她先内進，然後示意我坐到母親身旁。母親卻對我說：“佑茜，你跟他坐前面。總不能把別人當司機似的全坐在後面。”
　　我只好順從母親的意思。坐下後，我忍不住跟啓夫對望一眼。他只是溫和對我一笑，卻沒有説話。
　　一路上我們三個人都是異常沉默。我從倒後鏡偷看母親，只見她低著眼不發一語，仿佛是惱怒之後的一種沉澱。我心内升起一份蒼涼。爲什麽她不能單純地接受我的選擇，爲什麽不能為我高興？我究竟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了？
　　在飯館内跟康阿姨他們再度見面，我反而有一種鬆一口氣的感覺。想不到在這事件上，給我支援體諒的竟然是最意想不到的希華。我看了看柏倫一眼。他卻刻意避開我的目光。他看來臉色蒼白，眼内透著一種痛苦難堪的神色。我突然對他感到一份莫名的歉意。然而我徹底明白，我已經不能再為他做點什麽了。
　　整頓飯内，希華發揮她一貫的長袖善舞，把我母親跟康阿姨敷衍得密不透風。她哄逗她們，讓她們當這天晚上的主人公，述説她們在歐洲的見聞趣事。康阿姨尤其說得興高采烈。母親被康阿姨挑起一些有趣回憶，嘴角也不時牽起一個微笑。希華在適當的時候把啓夫引入談話中，讓他說一說他對歐洲的體會與想法。母親聼著他説話時的眼神，從帶著懷疑慢慢變成一種好奇，仿佛這個男子並不如她想像的不濟。我不能不暗暗感謝希華的幫助。
　　一直保持沉默的就只有我和柏倫。我沒到過歐洲，在這話題上插不進嘴。柏倫看來是完全沒有説話的心情。他的抑悶像一種無形的氣氛，緊緊圍繞著他自己。好幾次我發覺康阿姨在偷偷觀察柏倫。她眉宇間透著一份困惑，有種想發問卻不知道該不該發問的猶豫。最後她好像是決定放棄，因爲她什麽也沒說。希華卻完全無視柏倫的情緒，若無其事地繼續説話。
　　晚飯完畢，我們六個人在飯館前說再見後便分道揚鑣。啓夫把我們送回家後，母親對他說：“你們的事，遲點再談。我有點倦，想早點休息。”
　　啓夫點了點頭，跟我對望一眼，眼中透著一份依依不捨。他離去後母親把大門關上，片刻轉換上另一副臉孔。她雙目烔烔有神，顯然沒有半點睡意。她冷冷説：“你覺得你長大了，就不用把當母親的我放在眼内了，是不是？”
　　我咬了咬嘴唇，下意識感覺到已經沒有解釋的機會。無論我現在說什麽，她大概也不會接受。
　　母親振振有詞繼續說：“跟男孩子交往，也一直把我蒙在鼓裏。我從歐洲打電話回來，接電話的是他吧？還騙我說只是普通朋友。晨早七時不到便讓交情普通的異性到家裏來？這是什麽天方夜譚？”
　　我沉默。母親質問說：“說實話，你可是跟他一起睡了？”
　　我臉上感到一種火灼的熾熱，啞聲問：“你真的認爲我是這種人？”
　　母親不置可否，只說：“你們這麽突然的決定結婚，可是因爲你發覺你有了？”
　　我一時間沒有明白母親的意思。當一刹那的清澈滲進我心内的時候，我只有種被冷水淋透全身的感覺。我禁不住呆了一呆。
　　母親嘆氣說：“既然已經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還能有什麽意見？可是，我對你真的失望頂透。我是怎樣會調教出一個如此隨便的女兒？我究竟錯在哪裏？”
　　我深深吸一口氣，叮囑自己要平靜下來，然後說：“媽，我沒有懷孕。”
　　母親聼著眉毛一揚，說：“沒有懷孕，爲什麽二話不説便要結婚？你多少嵗？大學還沒唸完，說什麽結婚？而他，也不是還在唸書嗎？他怎樣養活你？”
　　我被她問得有點啞口無言。說實話，對於很多實際的問題，我並沒有好好想過。啓夫的經濟情況我一點也不清楚。還有，若果真的依照他的意思一起走的話，我的學業自然要暫時中斷。我還剩一年才大學畢業。答應他，是不是太過衝動的做法？
　　母親的注意力卻突然被什麽東西攫住似的。她拿起我的手，仔細端詳套在我手指上的訂婚戒指。我心内只感到疑惑。她再説話時語氣卻沒有剛才的強硬。她低聲問：“這戒指，是他送的訂婚戒指？”
　　我只好點頭。母親喃喃自語說：“這鑽石看來是全美的。一點也不便宜。”
　　她抬眼問：“他是什麽家庭背景？”
　　我在心内嘆了口氣，說：“我不大清楚。中上人家吧。兩個姐姐都是專業人士。一個弟弟還在唸大學，好像是要進醫學院。至於父母是幹什麽的，我就不知道了。”
　　母親仿佛衡量著我的話，然後問：“他對你，真的很好嗎？”
　　我點頭説：“真的很好。”
　　母親尖銳地問：“我在歐洲的時候，你可是天天跟他膩在一起？”
　　這個問題我該怎樣回答？我的遲疑令母親發出一聲嘿笑。
　　“這還用問嗎？”她帶點自嘲說，“我到了歐洲，完全給了你爲所欲爲的機會，所以幾個星期你們便打得火熱了，難捨難分了，是不是？”
　　我低下頭，覺得不能反駁她的話。沒錯，她在歐洲的時間是我跟啓夫關係的轉捩點。這一陣子所發生的所有事情仿佛都在暗中把我和啓夫推在一起。
　　“結婚這種事不是兒戲。你究竟有沒有真正想清楚，抑或只是一時意氣用事，戀昏了頭？”母親突然咄咄逼問。
　　我不想露出退縮的態度，於是說：“我是想得很清楚的。”
　　母親淡淡看我一眼，然後說：“你這個女兒，我真是一點也不明白。”
　　頓了一頓，她仿佛有感而發說：“世事真是太奇怪。希華跟柏倫走了近四年，康阿姨期盼他們早點結婚，可是他們卻一直拖延。而你，一聲不響便要結婚。”
　　我禁不住一陣内疚。如果不是因爲我的話，康阿姨會否已經達成願望？
　　母親用手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一瞬間我仿佛瞥到她疲憊無奈的心態。我大概又令她失望了。可是我有什麽辦法？我沒有能力成爲她理想的女兒。我只懂得依照自己的性格任性地做事。可是答應啓夫的求婚，我並不覺得是一種任性的行爲。我不清楚我究竟愛他多深，可是我知道我需要他。他給我的愛是完整的，無條件的。而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會覺得安心無慮。我的態度與出發點是不是有點自私，我不想細想。
　　我不知道這一個晚上母親睡得如何。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也不能入睡。半夜裏我突然只想聼到啓夫的聲音。然而我知道我不能半夜三更撥電話給他。給母親發現的話只會徒增不必要的麻煩。於是我只好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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