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回到啓夫公寓，他把鑰匙抛在飯桌上，然後轉身跟我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談一談？”
　　我說：“談什麽？”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把我拉到沙發去坐下。我不語，用詢問神色看他。
　　他輕輕抓起我戴著訂婚戒指的手，低聲問：“是不是因爲我們之間的關係改變得太快，你一時間適應不來？”
　　我認真想了一想，然後說：“我真的不知道。”
　　過了一會，我問：“我是不是很麻煩？”
　　他笑了笑，反問：“你認爲呢？”
　　我答：“那自然是。我早就對你說過，我這個人不快樂，也不懂得令身邊的人快樂。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不後悔？”
　　啓夫說：“我爲什麽要擔心，爲什麽要後悔？我愛你便是愛你。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覺得很滿足。”
　　我說：“但是我有時候會很情緒化，會無原無故找茬，把你隔離。那不是令你難受嗎？”
　　啓夫坦白說：“是有點難受，可是你也不是故意。”
　　我說：“但是你卻從來沒有令我難受過。自認識你以來，你一直都是最理智最完美的一個人。”
　　啓夫笑了笑，說：“到我們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你很快便會發覺我其實並不完美。或許到時候後悔的那一個是你才對。”
　　我搖頭說：“你不會。”
　　啓夫說：“佑茜，不要將我美化。我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人。我並不完美。我希望的是，就算當你看到我的缺憾的時候，你也會仍然繼續愛我。”
　　我靠在他身上，輕聲說：“你也只比我大幾嵗而已，怎麽你對人對事的態度卻比我成熟那麽多？”
　　他輕輕笑了一下，說：“你多長幾嵗，不也會是一樣？”
　　我說：“那也未必。有些人就是年長了，也還是任性、無知，什麽事也想不通透。”
　　啓夫說：“你不會是那種人。”
　　他輕輕觸摸我的頭髮，說：“佑茜，你知道我最喜歡你那一點？”
　　他的問題挑起我的興趣。我抬頭問：“那一點？”
　　他溫柔對我一笑，然後說：“是你的率真，你的坦白。”
　　我說：“希華才不會同意我是率真坦白。對她而言，我大概是既卑鄙又奸詐。”
　　啓夫說：“不。我覺得希華是明白你的。她知道你年紀輕，沒有仔細想清楚事情的因果牽連。她不是說你做事全憑意氣，興之所至？她明白你並不是惡意的蓄心積累。”
　　我說：“那又怎樣？到頭來我還不是插在他們中間？我還不是破壞了希華的愛情？”
　　“你現在對你所做的事後悔了？”
　　我點了點頭。啓夫說：“別擔心。希華是會原諒柏倫。她也會原諒你。你現在跟他們已經沒有關係。”
　　“什麽叫做沒關係？”
　　啓夫說：“你已經不是插在他們之間的第三者。”
　　我說：“可是，如果柏倫愛我的話，那麽我並不會真正在他們之間消失。”
　　啓夫沉默一會才說：“或許吧。”
　　“不是或許，” 我說，“而是一定。”
　　“不，” 啓夫說，“那要視乎愛得深或淺。深的話自然不會忘記，淺的話沒多久便會煙消雲散。”
　　我咬了咬嘴唇説：“會煙消雲散的那種不是愛。”
　　啓夫笑：“佑茜，你總是那麽完美主義。”
　　我說：“是的。像我這種人，活在這世界上，是注定要失望。”
　　啓夫聼後，沉默不語。
　　我說：“我這種話，很給你一種壓力吧。”
　　啓夫也坦白承認。“是有一點點。可是我會盡力而爲，不讓你失望。”
　　我輕輕笑了一下，說：“那也很好了。我相信你的誠意。對很多人而言，愛只不過是用口來説說而已。要他們出真氣力，他們會覺得不划算。”
　　啓夫輕吻我頭髮、額角，說：“你真是悲觀得可以。”
　　我不置可否。啓夫低聲說：“我們別再分析比喻了，好不好？今天晚上的聚會，你真的想去？”
　　我有點疑惑，說：“你好像不大願意去，是不是？”
　　他輕輕搖了搖頭說：“那又不一定。”
　　“不一定，亦即是或許。你或許不想去，但是你拿不定主意。爲什麽？這種猶豫不決一點也不像你。”
　　啓夫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真有一份尋根到底的態度。”
　　我輕輕拍了拍他手背，安撫說：“放心吧。我不會介意你跟舊情人再次見面。”
　　他笑：“你確定？”
　　我點頭說：“我也好奇，想見見她。”
　　“爲什麽？”
　　我想了想說：“因爲她是你過去的一部分。我對歷史有興趣。你難道不想見一見她嗎？”
　　啓夫說：“可是她大概也不再是數年前的那一個人。”
　　“那又怎樣？你可是害怕現在的她會破壞你對她美好的回憶？”
　　啓夫不懷好意回答：“不是。我只是怕你會吃醋。”
　　我沒好氣說：“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不介意。”
　　啓夫眉毛一揚，說：“這種事，要事到臨頭才可以作準。佑茜，你這個人一向太喜歡鑽牛角尖，所以我不能不有所防備。”
　　我有點不悅。“你真的對我那麽沒信心？”
　　“不是。我是怕你對我沒信心才對。”
　　我瞅著他問：“你這話是真心的？”
　　啓夫答：“佑茜，在這種敏感的事情上，我還是拿不穩你會怎樣反應。所以，說實話，我還是有點擔心。”
　　我幽幽一笑，說：“原來我令你這麽沒安全感。”
　　啓夫説：“我不是這種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愛情還是有點幼嫩，我不希望有任何節外生枝的機會。”
　　“那你是對自己沒信心？對我們沒信心？”我屢屢不倦追問下去。
　　啓夫無奈一笑，說：“看來這樣說下去，我只會自掘墳墓。我決定了，今天晚上我們出席聚會。討論到此結束。”
　　我點了點頭，心裏卻不知道爲什麽會有一種無理的忐忑。
　　換過衣服後我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在外表上來看，我知道我不會比太多女孩子遜色。跟照片中的薇薇相比，我卻欠缺一份纖細，一份溫柔。我突然想，啓夫的初戀情人跟我其實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就像柏倫跟啓夫也是完全不同。可是，柏倫算不算是我的初戀？爲什麽我對他的感覺這麽虛浮？跟他走不下去，我沒有一份傷感，沒有一份悼念。我真是這麽冷感的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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